宗淩微微睜大眼睛,眼前的世界仿佛油墨化在水中不斷擴散扭曲,變得如夢似幻。

許多繁雜的事物朝著宗淩的腦海裡一擁而上,讓他頭重腳輕不知所措。

在氛圍莊重的感傷讓人喘不過氣的權力交接中,在那些形形色色的宛如漩渦牢籠的眼神裡,在那些繁文縟節不能行差踏錯的規矩下,扶持他上位的紅衣宦官,是他唯一的依靠與支柱,讓他心裡安定。

國喪的種種細節被一一敲定時,夜已經深了。

一些大臣被林織留宿宮中,宗淩則在林織的護送下回到芝雲宮,因為養心殿內殿如今還不能居住,讓少帝暫居偏殿也不合規矩。

龍攆到了芝雲宮門口,林織伸手扶著宗淩下步攆,並沒有轉身離開,而是自然地牽著宗淩的手,帶著他步入空寂的宮中。

在之後的很多年裡,在宗淩命運改變的這一晚,他總會想起林織微涼的掌心,以及林織身上傳來的纏繞在他鼻尖的甜香氣息。

畫麵、溫度與氣味交織,如同永久的烙印。

“折騰了一晚,陛下該餓了,臣讓人備了些熱食,陛下用了便好好歇息吧。”

林織牽著帝王走入內殿,自如地比他還像這裡的主人。

宗淩訥訥點頭,看著桌上熱騰騰的蝦仁小餛飩有些恍惚。

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位林大人像是在哄孩子。

在胃裡熨貼的情況下,宗淩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接下來的事情更是忙碌,他的身份不再是宮中不受寵的透明皇子,而是萬人之上的帝王,先帝的葬儀、宮妃的安置、登基儀式……宗淩不用操心任何事,隻要乖乖聽話按照指示走就行,林織會幫他安排好一切。

六月,清池內的蓮花開了一片。

宗淩靜靜賞蓮,暑意似乎都消散了幾分。

今日不必早朝,所以他才能這麼悠閒的賞花。

他才登基小半月,諸位大臣爭吵的東西他聽得半懂不懂,這些人讓他定奪這個定奪那個,想從他口中得到什麼東西。

宗淩雖然沒有接受過正統的帝王教育,但也不是七八歲的孩童,知道話不能亂說,那些事他也不想管,反正一切自有林大人把控。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傀儡,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就連左譽左尚書也勸他暫且忍耐以謀大事,但其實宗淩沒有忍氣吞聲,也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當然,這種話不能與人言。

回到禦書房後,宗淩果不其然看見左尚書已經等候在其中,桌上放著史書。

今日讀史完畢後,左譽又教了他一些朝政道理,而後便是一些舊話重提,讓他不要太過信任倚重宦官,以史為鑒。

蓋因前兩日他在一則任命書上蓋上了玉璽,讓林織在錦衣衛指揮使的職位上,又兼任了禁軍都督的職位,讓林織的權勢越發煊赫。

左譽也知道這由不得他,所以隻能把一些知識揉碎了往他腦子裡塞,讓他心裡有個章程。

宗淩被灌了一腦袋的防備猜忌,步伐遲緩地進了養心殿。

他問袖招:“林卿呢?”

他身為帝王,再稱呼林織為“林大人”不妥,可他又不願意讓林織當他的長命太監,那是父皇賜給林織的字,宗淩不想念。

他不願意直呼其名,可在他人麵前念“織織”又顯得輕佻,便乾脆以“林卿”代稱。

再說他為何會問袖招林織的去向,先前林織便因為先帝的殊榮,宿在養心殿偏殿中,到他這裡自然不改,可宗淩卻沒在殿中看見林織的人影。

袖招行禮,低聲回道:“林大人在小膳房。”

先帝先前病重時,清醒時間不定,林織便提議在偏殿加個小膳房方便煎藥煮粥,先帝自無不允,先帝去後,這地方自然也還留著。

宗淩朝著小膳房走去,還沒跨入門中便嗅聞到了芝麻的甜香味。

身著飛魚服的青年立在小灶台前,照進的天光將他的衣衫變得明亮,在他的麵上落下一片霞光。

他那纖長靈巧的手一動,一個抱著芝麻糖心的糯白元宵便出現在他手中,沉入那咕嚕嚕冒泡的沸水中,不一會兒便浮了上來。

讓人瞧著,仿佛他那一雙骨肉勻稱的手都染上了軟甜的氣味。

宗淩看的怔怔,不自覺道:“先前都是大人親手包的嗎?”

被扶持上位的傀儡少帝,與手握大權的宦官言談之間,還是不自覺溢出畏懼與敬重的味道。

宗淩卻沒意識到這一點,隻是暈乎乎地覺得林織待他可真好。

“陛下若是說您先前指名要吃的那一碗,確實如此。”

林織知道宗淩的口味其實偏甜,所以在芝麻玫瑰糖心裡特意多放了蜜。

宗淩心裡的雀躍更多,左譽這等忠心的純臣和他說的一大堆道理,被他立刻拋到腦後。

什麼防備警惕猜疑之心,在他心中完全生不起一絲一毫。

左尚書哪裡知道林織對他有多麼關懷,何況時至今日,林織的目的早就已經達到,何必要再這麼哄著他玩,分明就是對他關懷備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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