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太史丞?”
盧照鄰見自己說了孫前輩的名字時,眼前人並無反應,隻是垂眸不言,不由繼續道:“薑太史丞久居宮中,孫老則遊曆天下,或許沒有聽說過……”還準備挑幾件孫老的醫治事說一說。
薑沃其實不是沒反應,她垂眸不語,反而是驚訝過度的保護動作——師父們教過的,眼睛最易泄露人的情緒,因而心緒波動時,就先避免視線相觸。
孫思邈,是藥王孫思邈啊!
薑沃很平複了一下情緒。
同時,她在低眸的時候,順帶在腦海裡打開係統,在【資料庫】模塊迅速向下劃去——找到了!
“盧司馬,孫神醫的大名如雷貫耳。”薑沃抬頭,帶著期待誠懇道:“其實我手裡有一本珍藏的醫書,是爹娘生前留下來的。裡頭許多疾病診治記載,與宮中太醫署所出的醫書不同,甚至有許多相悖的地方。”
“若是孫神醫入長安,能否勞煩盧司馬替我引見一二?那醫書留在我手裡,總有些暴殄天物,該送與孫神醫才是。”
盧照鄰無有不應:“每隔幾年,孫老就會入長安一回。到時我一定告知薑太史丞——孫老一向愛收集天下醫書,博覽眾家之長,若知有未看過的醫書,一定會來相訪。”
係統裡的選修課薑沃已買了一本,是與太史局專業相關的,名為《方士:占侯指迷》。
方才她打開係統,是為了購買另一本:《如何做一個善始善終的神醫》。
這本書她不準備給皇室,醫書,應當在正確的人手裡發揮更大的作用。
縱然這本書花費的籌子數昂貴,令她差點重溫前世的心絞痛,也值了。
重活一世,她有係統在身,想要權力,更想要健康。世人不一定想要權力,但誰都祈盼好好活著。這本書買下來,交到正確的人手裡,哪怕隻能多救一個人,能少一個人嘗到她曾經的苦痛,籌子都是值得花的。
這是她的權力兌換而來的籌子,總是要花的,不然她的權力拿來做什麼?
就如同天子富有四海,誰都想要這種權力,但真有了四海,也必得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人才能穩坐四海,否則人家海憑什麼不反。
何況若將醫書交到孫思邈手裡,薑沃相信,絕對不是‘多救一個人’這種程度。
她知曉的藥王孫思邈,不單是個醫術高超的神醫,更是個說出“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認定每一條人命都重於千金的,一位真正醫者仁心的大夫啊。[1]
*
敘過疾病事,盧照鄰請薑沃看他今日帶來的詩稿。
薑沃翻開來——原本她隻想要一首盧照鄰親筆書寫的詩詞當做紀念。
既然來到了大唐,見到了曆史裡的風雲人物,薑沃就忍不住開始收集各位的真跡。
然而盧照鄰卻把自己迄今為止所做的全部詩文都抄了一遍,陸續拿了來。
直到把自己的詩文都送完了,這回又送來彆人的詩。
盧照鄰道:“這兩三年間,我隨著鄧王也將天下走了小半,一路所見各地才子的精妙詩文不少。我特意抄錄一些,請薑太史丞鑒賞。”
薑沃捏著手裡沉甸甸厚厚一卷:啊,盧司馬這人真實在啊。
她隨手翻了幾頁,忽然看到一首極熟悉的詩文映入眼簾:“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她怔住了。
盧照鄰見她忽然不動,便順著她手停住的一頁看去,見是這首王績老先生的詩作,便眼中生喜:這也是他收錄的佳作中最愛的一首!果然薑太史丞也喜歡,當真是知己。
他解釋道:“王老先生原本是在隋朝國子監出仕的,當今聖人登基後,我父原想薦王老先生繼續入朝為官,然而老先生隻道自己不合時宜,不肯再出仕。”
盧照鄰對這首詩很是喜愛:“自魏晉來,詩文逐漸繁麗華靡,一眼望去倒是花團錦簇,看多了卻覺得有些令人生膩。唯有王老先生這首,望之樸素,卻百讀不厭。”
薑沃看著這首從前課本裡的熟悉詩文。
這首《野望》的最後一句是“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當年背書的時候,她才是小學生,隻是搖頭晃腦背課文,無甚感覺。今日再見,卻百味雜陳。
相顧無相識……文字的力量就是這樣沉重,能夠直入心腸,讓她恍然,她也再非舊時人了,就算站在從前親人跟前,也是相顧無相識。
而在盧照鄰眼裡,就見薑太史丞忽然神色微茫,又似有無儘感傷。
他也怔住了。
他自見薑太史丞來,她一向是神姿高徹,超脫外物,自令人仰慕心折。
不料今日竟見她流露出這般傷感,不由想起鄧王提起過的話,薑太史丞是年少父母雙亡,這才進宮由女官撫養長大的,中間還病了好幾年,口不能言,人人都以為她是啞女,誰料能被兩位仙師看中,收做徒弟,且還真就學有所成。
鄧王是把這些消息,當成令人驚奇的稀罕事來說的,還點評道:果然是奇人有異事。
但此時盧照鄰回想起眼前人的生平,倒讓他心中滾過一把針一般細細密密疼了一會兒。
甚至於下意識抬手按了心口。
他少時也學過一點岐黃醫道,起碼能分清五臟六腑。
原來他覺得心疼、傷心隻是比喻:心不過一臟腑,與脾胃何異?隻有生了病才會疼,哪裡會情緒所致就心痛起來?
如今卻覺出來了。
他猶自怔怔,倒是薑沃傷感了幾息後就回轉過來:能夠重活一次的造化,她更應該珍惜而非自哀。
她抬頭想跟盧照鄰道謝,謝他帶來這首詩。卻見盧照鄰捂著胸口,眉毛微蹙,不由緊張道:“盧司馬……盧司馬身體不適?”
可彆現在就犯了心絞痛或是心梗啊,如他所說,孫神醫可不在京中!
這會子病了,可隻能去尚藥局喝灶灰水了。
盧照鄰這才回神,一對上薑沃眼神,倒像是被火焰燙了一下似的,連忙把頭轉開了,然後起身行禮,匆匆忙忙告辭。
薑沃還不忘囑咐道:“有病趕緊看大夫呀!”
盧照鄰走到太史局正堂門口,沒忍住回頭再看一眼——
從正門看過去,太史局正堂內被一扇扇屏風分成錯落有致的一塊塊區域。薑沃自打做了太史丞後,自然是在一塊靠窗,日光充足的好位置辦公。
窗外冬陽格外溫柔,灑落下來並不覺刺眼,隻覺得像是流淌的金色蜂蜜,幾乎想讓人伸手沾一點陽光嘗一嘗,是否有看上去那樣甜。
最甜的日光……盧照鄰的目光落在薑太史丞低垂看書的眉眼上,隻能看到她鴉羽一般的黑亮的長睫,日光凝於其上,似乎要滴落下來一般。
這一滴日光一定是很甜的。
*
說來也巧,盧照鄰不過是一回顧,站了很短的一刻而已,偏偏就讓白日難得從後頭出來的李淳風給看見了。
李淳風的一雙眼可謂是看透世情,多少朝臣的九曲心腸都看的明白,何況這樣難掩的小兒女情思。
薑沃正低頭繼續品味那首王績老先生的《野望》,忽然前麵投下一片陰影,還有一隻手輕輕敲了敲桌子。
薑沃不用抬頭就知道是李師父。
他們常年手持卦盤的人,手上的薄繭位置與持筆人的略有不同。
她起身問好:“師父。”
李淳風臉色卻有些古怪,指了指銅壺滴漏對她沉聲道:“過一刻後去袁師處,師父們有話囑咐你。”見薑沃應了,李淳風忽然又踟躕道:“嗯……還是過兩刻,不,三刻再去吧。”
他要先與袁天罡商量下。
薑沃應下,有點好奇地看了看李淳風:需知他們太史局的人,專研曆法星象風雲氣候,對於時間上要比其餘衙署的官員看的重算得清,李淳風小講堂開課的時候就是如此,說是幾時幾刻開,就要開。
怎麼今日在這裡,一刻兩刻三刻的糾結起來?
李淳風都要走了,又轉回來道:“這一本詩冊是方才鄧王府上盧司馬帶來的?”
薑沃點頭。
李淳風直接伸手拎起來:“師父先拿走了,這等閒書完了差事再看,不要分心!”
說完就塞在袖子裡裝走了,準備回去先抖摟一下裡麵有沒有夾帶什麼文字。
被沒收詩集的薑沃:?師父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
李淳風直接去到袁天罡內室。
初冬已至,李淳風走在路上覺得寒意頗重,刺的臉上微微發疼。然而進門後就覺得一室溫暖還帶著清幽香氣,又見袁師正在靠著熏籠曬太陽,如此正麵背麵都暖和舒服,他本人直接就睡過去了。
看的李淳風都羨慕的酸掉了。
“袁師好愜意!”
袁天罡聽到他進門,仍舊非常魏晉名士坦腹東床地靠在熏籠上:“也不甚愜意——你這不是來找事了嗎?”
給李淳風噎個半死。
於是李淳風風度儘拋,立刻去坐在袁天罡對麵,像撕一塊巨大的膏藥一樣把袁天罡從熏籠上扯起來坐好,又將詩集塞給袁天罡:“看看!看看!袁師隻顧高臥,難道徒弟是我一個人的?”
袁天罡不得不拿著書坐直了,發出了一聲疑惑的:“啊?你這是又怎麼了?”
他再能掐會算也不是真千裡眼順風耳啊,李淳風忽然拿著一本詩集跑來,抱怨這一句,難得把袁天罡逼出了一個茫然的‘啊?’。
李淳風就把方才見到的一幕與袁天罡細細說了。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