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
中秋佳節。
白日皇帝於甘露殿大宴在京諸宗親、群臣。
席間又特賜禦用月餅瓜藕並玉簫金管單與長孫太尉。
長孫無忌原就性傲重顏麵,獨得禦賜便也歡喜,執杯上前謝恩並賀皇帝再得一子。
皇帝舉杯笑應:“舅舅實不必多禮。”之後一飲而儘。
見皇帝今日喝的又快又多,此時麵上已經泛紅,長孫無忌不由勸道:“陛下雖興致好,卻也該飲酒有節。”
李治聞言便擱下了酒杯:“好。”然後揉了揉額頭:“朕是有些醉了。”
長孫無忌原本還想借著今日中秋佳節就太子事再勸兩句——前幾日諸臣上書請立太子,皇帝隻道立嗣乃國本大事,要細細思量兩日再與宰輔們議此事。
然而接下來幾日皇帝卻根本沒動靜,連他都不肯見。
長孫無忌便想著今日佳節再提醒皇帝一句,但見皇帝今日喝的有些多了,倒是不好提了,免得皇帝酒後任性倒是將話說僵。
又道:“若是陛下有些醉了,不如早散了宴回去歇一歇。”
李治也點頭:“就如舅舅言,少頃便散了吧。”之後便伸手捏了一枚案上的鹽漬青梅,似是喝多了酒要壓一壓。
含在口中後,大約是覺得梅子味道不錯,就很隨意地舉起彩瓷碟:“舅舅也吃一個吧。”
長孫無忌伸手拿了一枚。
薑沃遙見上方舅甥和睦。
不單她在看,宗親群臣俱看在眼裡。
*
是夜,中秋月圓。
皇後隨宮中往年例,於紫薇殿設宴,邀皇帝與後宮賞月——除武昭儀產子未足月不能來,其餘妃嬪都到了。
李治原想留在安仁院陪媚娘的,就聽媚娘勸他去赴宴:“皇後娘娘設宴,陛下豈能不去?陛下隻管去,不必管我。”
“朕還是……”說了三個字,李治忽然反應過來:“莫不是太史令要來吧。”
媚娘莞爾:“她是來看弘兒的。”
李治不由笑了:“來看弘兒?好吧。那朕去看看,宮宴上有什麼好的,給你們送了來。”
邊說又邊走到欄車旁,低頭戳了戳孩子的腮,這才走了。
李治才走沒多久,薑沃進門,又把李弘小朋友戳了一遍。
*
皇帝到紫薇宮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跟在皇後身邊的長子李忠。
皇長子今年已有八歲,此時正乖巧中又帶點拘謹的在同皇後說話。
孩子長大的就是這樣快,五六歲時看著還是孩童,沒兩年便有了些小大人的模樣。
皇帝入座,諸嬪妃起身行禮。
“劉寶林未到?”
皇帝的嬪妃數不太多,起碼一眼能看出少了誰。皇長子生母劉寶林此刻並不在這兒。
王皇後答道:“劉寶林病了,這不,怕給孩子過了病氣,便把皇長子托給我看兩日。”
皇後見皇帝目光打量長子,就記起家中囑咐,要替皇長子多說好話,想了想道:“陛下,皇長子是個聽話的孩子。”
皇帝輕笑:“是啊。”
他不肯將皇長子交給皇後,看來……也由不得他了。
朝上剛提出立太子事,劉氏便病了,皇長子‘不得不’到皇後身邊養幾日。
皇帝轉頭看了一眼小山,小山悄悄退了出去。
待再回來上前倒酒的時候,小山就悄聲回稟道:“是劉寶林自己報了病。”
皇帝端起酒盞:那就是為了自己孩子的‘前程’,忙不迭病了。
他抬頭仰望中秋月圓。
明月孤懸。
皇後見他望月,便又道:“陛下,既是賞月,不如讓忠兒做首詩陛下瞧瞧。”
皇帝轉頭,月色下笑意溫和如水:“好。”又轉向淑妃:“素節今日怎麼也沒來?”
淑妃低頭答道:“回陛下,那孩子有些咳嗽,妾便未敢帶他過來。”帶來做甚,搶未來太子的風頭嗎?
她自己跟皇後彆一彆就算了,可不能讓兒子跟未來太子彆上。
皇帝舉杯,再次將酒一飲而儘。
既如此,便不再拖下去了。
明日,見一見舅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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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無忌自中書省出,穿過朱明門、兩儀門,徑自行向立政殿。
路上凡見到他的官員與內侍,皆是畢恭畢敬與之見禮。
倒是長孫無忌心中有事,便也沒怎麼理會——
這一路他都在琢磨,到了立政殿怎麼勸皇帝。
他與皇帝是舅甥,多年相處下來,如何看不出皇帝不太喜歡,亦不想立皇長子忠?
原先皇帝是更喜歡皇次子素節,如今更好了,直接給新寵武昭儀所出之子起名李弘,擾的朝臣浮想聯翩的。
長孫無忌忍不住歎口氣:或許父子血脈相承便是如此吧。
先帝文治武功何等英明神武,一生若說有什麼糊塗事,便在子嗣上。立了嫡長子為太子又偏寵魏王,兄弟二人鬨得生死仇敵一般,險些因父子情誤儲位大事。
當今性仁厚溫和,朝事上也算是一點就通,從幾年前監國起就做的不錯——倒是做了皇帝後,因年輕總有些任性。在長孫無忌看來,若是小事也罷了,偏生當今又與先帝一般,在子嗣事上有些迷糊起來。
貞觀一朝儲位亂象可不能再重演。
無嫡立長,早早立了皇長子為太子,入東宮由群臣教導,早得人望,好絕了將來寵妃之子奪位。
長孫無忌這一路,都在整理‘皇長子做太子的必要性’回答。
因他還記得永徽元年與皇帝的談話,那時皇帝問他為什麼幫著皇後要皇長子。
又曾與他說起,既然沒有嫡子,那便等皇子們都長大後看看性情再說。
當時自己點了頭,如今既然改了主意,皇帝隻怕要不悅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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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些出乎長孫無忌的意料,這回皇帝並沒有任性,也並沒有問他請立太子的緣故,而是在專注翻看一套書。
案上累累擺著三十卷《律法疏議》。
這套書,長孫無忌很熟悉,正是他負責編纂的。
早在貞觀年間,他便領諸臣,前後花費十餘年,編成《貞觀律》。
先帝頒行於天下。
皇上登基後,又因律法條文簡略,各地官員甚至三司對同一條律條的解釋和判罰都不同,就令長孫無忌再帶人修《疏議》,即為每一條律文做出疏注,以釋疑義。
皇帝正拿了其中一本在看,見長孫無忌進門,依舊手不釋卷道:“舅舅有此編纂《貞觀律》與《疏議》之功,已必青史留名。”
為國定千載律法,也是長孫無忌生平一得意事,聽皇帝此言,不免開懷道:“亦是陛下仁厚慎刑,見各地判罰屢有差異,不忍人因律法不明遭刑,這才有此《疏議》。”
皇帝放下手裡的書:“朕欲明年新歲後,頒行《永徽疏議》於天下,此後,凡斷案叛罰,必引疏議行之。”
長孫無忌欣慰:“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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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過《疏議》事後,李治望著眼前的長孫無忌:“十年前就是舅舅教朕悉知律法條文——朕的經史子集是不同的先生教的,唯有律法,幾乎都是舅舅教的。”
長孫無忌思及舊事,也帶了幾分懷念之意:“陛下從小就聰慧懂事。先帝道陛下應多學律法,陛下便也不嫌枯燥,常來與臣論律。”
李治低頭看著白紙黑字,條條分明的律法條文。
舅舅就是這世上最通曉國律之人,然而褚遂良違詔犯法,也依舊為舅舅所庇護輕縱。
可見,人說什麼、懂得什麼並不重要,最終要看人做什麼。
於是,在長孫無忌才開口道:“陛下,皇長子忠……”
李治就笑著搖頭打斷道:“舅舅不必說了。”他目光從書上轉到長孫無忌的麵容上,認真問道:“舅舅是選定了,覺得忠兒更適合做太子?”
長孫無忌頷首:“無嫡立長,皇長子當為太子,早入東宮以安國本。”
李治沉默半晌方輕聲道:“好,明日朝堂,朕便下旨。”
*
是夜,小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殿外團團轉。
自打今晨皇帝見過長孫太尉後,就一直在偏殿沒出來過,最要緊的是也不吃也不喝。
他鬥膽進去過一回,問皇帝要不要傳膳,被皇帝賞賜了一個砸到腳邊的杯子。
小山哪裡敢再提著頭進去。
隻是皇帝已然這樣坐到了二更天,這,這也不是個事兒啊!
來換班的宦官魚和,遠遠就見小山在外麵轉圈,問明情形後轉身就走。
小山連忙叫住他:“你去哪兒!”
魚和道:“請武昭儀。”
小山吃驚:“武昭儀還未出月中……”
“武昭儀能不能來是一回事,今日你不去請又是另一回事。”
說完就迅速走掉了,反應過來的小山悔的腸子都青了,哎喲,我這一天在外頭瞎轉悠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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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政殿偏殿門開。
“媚娘?”李治見著披風兜帽而來的媚娘,立時起身:“你怎麼能下床!”
媚娘聲音很溫和,似乎融入了未點燈燭的昏暗夜色中:“無妨,陛下無需擔心。我問過薛大夫了,月中也無需一直躺著不動。”
她不隻沒有一直躺著,因她素喜潔淨,問過薛大夫後,還把屋裡燒熱了沐浴過一回——
若不如此,她便覺得坐月子像是坐牢,又不乾淨又不能動。
李治邊走過來邊伸出手,媚娘則正好將手搭在他掌心:“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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