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往立政殿去的路上,見到不少小宦官在抬運除夕夜要燒的乾竹。
想到還有十日就要過年了,李勣由衷而歎:這兩年的年節,過的真有意思啊。
“英國公。”小山奔下台階,格外自然就給李勣賣了好:“陛下今日可動了大氣了。這不太尉與褚相於相剛走,就命人急召英國公。”
李勣點點頭,由小山引著直接入內。
進門就見地上還有翻著的硯台,滾落的朱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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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公未到前,皇帝正在與薑沃說起明日朝上劉洎事。
薑沃點頭:“臣明白。”明日朝上肯定多有太尉一脈為褚遂良說話,也不能讓劉洎孤立無援。
尤其劉洎此人,人緣也一般。且他從前交好的多是李泰一黨,這幾年也都被長孫無忌修理的沒剩幾個了。
每到這種時候,薑沃就體會到了許敬宗和李義府這兩位的好用處。
尤其是許敬宗,出身禮部精通經史典章,筆杆與口頭是真的利索,廷辯的時候一個頂三個。
可見能言善辯的寒門子弟還是少,多半隻能附議。
禦史台內幾個專業對口的(專業就是彈劾,自然口才好)的人,又在三司會審中抽不開身。
見皇帝與薑沃說明日朝上事,媚娘邊聽邊走去把皇帝的黑匣子抱了過來。
皇帝很快從裡麵拿出了褚遂良那兩張——沒錯,褚遂良不但沒有跟人分享同一張黑名單,甚至自己獨霸兩頁。
媚娘另外尋了硯台和新的南紅朱墨。
皇帝在紙上新添了好幾行罪狀後,還起身去一張輿圖前站了一會兒。
最後用筆指點道:“就愛州。”
薑沃看向輿圖:愛州……即後世越南。
褚相這是喜提出國啊。
皇帝寫完後,把褚遂良這兩頁折了起來,單獨扔到另外一個匣子裡去,那裡麵已經有魏國夫人和柳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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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勣就是這時候進到立政殿的,他步履自然繞過地上的一片赤紅,上前行禮。
皇帝免禮。
又直接省略開場白問道:“朕欲廢後,大將軍以為如何?”
李勣沉聲道:“臣乃外臣,未能知禁宮事,一應遵陛下聖意。”
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去歲今年,朝中謀逆事頻,是臣等無用,令陛下憂心。”
“臣謬膺顧命之臣,實才德有限,不能安定朝堂。伏惟陛下安心,拱衛京畿的南衙十六府絕不會生亂,悉聽聖命。”
皇帝欣慰:“唯有大將軍十年如一日。”因而皇帝口中的稱呼,也是舊時稱呼。
李勣語氣鄭重:“這是臣的本分。”
薑沃都想記一下筆記——李勣大將軍完全可以開一門‘對答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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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君臣問答完畢,李勣才謹慎與皇帝描補了一句今日事:“陛下,今日太尉原也叫臣到中書省去,道要一同就此事勸諫陛下。”
“臣稱病未至。”
他這才轉頭,正大光明看了看地上的硯台朱筆,蹙眉道:“陛下是動怒了嗎?早知臣便不該稱病不入,該入內護衛陛下才是。”
皇帝想起方才事,怒氣再次翻湧而起,不由冷笑道“大將軍不來,少看了好一場熱鬨!”
李勣低頭做聆聽狀。
而皇帝剛要繼續往下說,忽然便覺一陣頭痛目眩,整個人像是從昏暗的屋中瞬間走到了夏日的烈日下,眼前一片發花,什麼都看不清。
他不由一手撐住禦案,一手捂在眼上。
“陛下!”
比起李勣和薑沃,媚娘自然是第一個發現皇帝不太對的。
她扶住皇帝:“陛下近日歇的不好,今日又大怒,難免激起了症候。還有現成的治頭痛的藥,陛下吃一粒?”
皇帝點頭。
薑沃則立刻轉身出門,讓小山去叫尚藥局奉禦。
李勣也帶著憂色站在一旁——雖說他自己就頗通醫術,不比尚藥局的奉禦差,但皇帝不開口,他作為臣子,自是不能越俎代庖乾大夫的事。且再往深裡說一層,皇帝的身體狀況到底如何,皇帝可以告知心腹之臣,但臣子不能主動問。
皇帝是含了一枚藥後,才緩過神來。
他閉目養神卻伸出了手:“大將軍,你替朕扶一扶脈吧。”
李勣知這是皇帝對他的信任,便也不推辭上前扶脈。
他邊扶脈邊看了看皇帝臉色,診過後鬆了口氣道:“陛下無大礙,就是一時情致大動,氣逆血行。”
皇帝緩一緩也覺得好多了:“朕原來若是動怒,也常覺得頭痛。但今日目眩至此,倒是頭一回,大約是氣的狠了。”
李勣收回手,懇切勸道:“陛下聖躬安康最要緊,切勿再如此動怒了。”
皇帝麵帶倦色道:“既如此朕便不提那事了,讓太史令將今日事轉告大將軍吧。”
聞言,李勣和薑沃一並告退,好讓皇帝早些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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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出立政殿,薑沃便將今日褚相之言相告。
李勣都停了下來,與薑沃確認了一遍:“當真?”
霍光?
見薑沃再次給予一遍肯定答複,李勣才道:“那明日朝上,要多看兩眼褚相了——以後隻怕見不到了。”
薑沃心道:大將軍竟然還有點冷幽默在身上。
但對李勣來說,這倒是真心話。
作為手握兵權的武將,他每一句話出口前,都會在心裡過三遍以上,若無絕對把握寧願不說,唯恐帝心生疑。
薑沃又將明日劉洎要上朝與褚遂良對峙事告知,再道:“大將軍若有信得過的下屬,明日朝上也可就機而言。”
李勣點頭:“好,我回去尋幾個穩妥的人。”
又加了一句:“此事是給他們在陛下跟前露臉的機會,太史令有心了。”
薑沃再次感慨:在為人處世方麵,李勣大將軍與長孫太尉就仿若兩個極端。
長孫太尉是那種‘你給我做點什麼是你的榮幸’的態度,並不在乎(他覺得也沒必要在乎)旁人的想法。
但人心,一向是很複雜的。
薑沃想起了今日的於誌寧的持中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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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相?”
李勣微愕然,再次停步問道:“太史令怎麼會覺得於相與太尉並不一心?今日他們三人不是一起來的?”
同進同出,本來就是一種態度。
李勣又道:“且從出身來說,於相與太尉也相似。”
這點薑沃也知道:於誌寧先祖位列西魏八柱國,是正兒八經跟長孫氏一般的關隴門閥。
但……
薑沃忽然問道:“大將軍可知於相之子,現任何職?”
李勣思索片刻,還真沒想起來。
他與於誌寧雖是多年同僚,但文武有彆,後來又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對彼此家事所知不多。
但李勣也是做過尚書左仆射,掌過六部的。
若是於相兒子若為要職,有實缺,他不至於全無印象。
也就是說……
薑沃道:“於相隻有一個兒子,如今隻在太仆寺掛名做個虛職。”太仆寺掌廄牧、輦輿、馬政事。
於誌寧位列宰輔,隻一個兒子,居然隻掛在太仆寺。且於相今年六十有五,兒子也快四十歲了。
在九寺裡,太仆寺比起大理寺、鴻臚寺等,相對都沒什麼存在感。
薑沃自己數九寺,都得最後才數到太仆寺。
“於相對獨子都如此安排,隻怕自己也不想再深陷亂局之中。”
“今日我一直在看於相——他應當是有些後悔自己今日到了立政殿。有些想要脫身之意。”
“其所慮者,應當是今日已經深罪於陛下,不可回轉。”
在於相心中,若是已經將陛下開罪完了,那他就隻能繼續跟著長孫無忌了——否則把兩邊都得罪死了,他還怎麼活。
可若是皇帝這邊,還有希望呢?
“大將軍,我覺得可以一試。”
哪怕於誌寧不是什麼可以團結的力量,但少一份反對的阻力也好啊。
若換個人來說‘看’於誌寧,李勣未必肯信。
他是個將領,從來最信自己基於現實做出的判斷。
但若是眼前這位太史令說的‘看’,想到她的師門過往,李勣雖不會立刻改變自己的想法,但是願意如她所言試一下於誌寧。
李勣頷首:“我儘快與於相會一會麵。”
正好也到了宮道的分岔口,薑沃便與李勣辭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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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朝會之上。
薑沃手持笏板,隻有一個感觸:劉洎,真不愧是當年敢直接跳到先帝禦床上搶飛白書的規則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