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儘秋初,寒風乍起,天氣漸涼。
城建署設在皇城左銀台門之外。
薑沃在申請該部門時,就特意請了離皇城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建署。畢竟化工產品還是頗有風險。
因地處皇城之外,城建署一向是很安靜的。除了當值的官吏和匠人,並不會像彆的署衙一樣常有朝臣路過。
但今日,城建署門口負責登記的胥吏,卻見到了兩位重臣:一人身著紫袍金帶官服,一人則是戎裝銀甲,正是——
尚書左仆射李勣。
左武衛大將軍蘇定方。
守門的胥吏一人上前迎候,一人忙入內去請薑尚書。
因有火藥這種利器珠玉在前,聽聞薑沃又在弄新的堅固‘建材’,這兩位大將軍就一直甚為關注進度。
尤其是前幾日得知城建署已經做出了‘砂漿’後,兩位大將軍就特意下了名刺,與薑沃約定了日子,一起來城建署實地參觀。
*
薑沃很快走出來。
兩位大將軍看到她時卻略微一怔。
他們在朝上見薑尚書也多年了。
在兩人,或者說在所有朝臣眼裡,薑尚書一直是飄然乘雲、神情散朗之人,哪怕朱紫色濃烈的官袍在身,也都被她本人壓淡了。
比起宦海沉浮的權臣,她更像是一位玄門修士,多有人在世外之感。
然今日,他們卻見到了外罩粗麻衣,身上甚至麵容上都沾著灰塵的薑尚書。
不過她眼神晶亮至極,看起來比以往在朝上神色生動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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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沃先給兩位大將軍分發‘工作服’。
待兩人也穿上粗麻服,她又取出一物分給兩人。
“這是?”
薑沃做示範先戴上,邊戴邊解釋道:“這是棉布口罩。署裡麵在做砂漿,粉塵大,若是不戴上口罩,經年接觸粉塵對肺不好,易生重病。”
兩位大將軍聞言,忙戴上口罩。
薑沃來大唐之前,她的世界已經從大人到孩童都習慣了戴口罩了。此時看到兩位大將軍甚為生疏地學著她戴口罩,頗覺有趣。
水泥的製作過程中,確實多粉塵。若是沒有防護,常年接觸粉塵的一線工作人員就有極高患上塵肺的風險,最終肺纖維化難以呼吸。
其實真正的水泥廠應該帶專業的防塵口罩,但以此時土法水泥的粉塵細度,帶棉布口罩也是管用的。
薑沃引著兩人入內。
邊往裡走,李勣的聲音邊從口罩後傳出來:“上月,劉仁軌從遼東送了公文至兵部,裡頭還提及薑尚書所要的火山灰——已經又攢了一船了,繼續發回登州港口?”
劉仁軌作為駐外的熊津都督,主管遼東。哪怕當地無大事,也要每三月往京中兵部上公文,彙報當地一應情形。
薑沃聞言點頭:“好!有多少火山灰都好。”
蘇定方大將軍聞言問道:“薑尚書要火山灰做什麼?”他親率兵滅過百濟,也踏上過倭國,便知倭國多火山地動,所以一向以那裡為窮山惡水之地。若非後來聽聞那裡有大量銀礦銅礦,蘇大將軍都覺得不必駐大唐署衙於上。
銀子運回來也罷了,還真不知道薑尚書為什麼還讓船隻千裡迢迢運送一些灰土。
薑沃心情甚好,邊引著兩位參觀已經製作出來的‘砂漿’和‘硬石膏’,邊對他們解釋——
能夠做防水建材的硬石膏製作起來比較簡單。但硬石膏的缺點卻是凝結的比較慢。將硬石膏作為防水層塗抹於糧倉外,自然條件下要近一月才能徹底凝固。
相較之下,水泥凝固可就快多了。
但水泥的製作有一樁麻煩:要想由砂漿變成水泥,需要添加矽酸鋁。
目前以大唐化工部門的起步階段,完全沒法大量人工合成矽酸鋁。
然而這世上啊,東邊不亮西邊亮。有種物質是含有天然矽酸鋁的——火山灰。
而哪裡有火山灰呢?這可不就巧了——倭國!
當時薑沃夜裡讀這本指南,看到火山灰的作用時,立刻覺也不睡了,起來連夜給劉仁軌寫長信:劉都督,需要物資援助!
*
薑沃講完火山灰的用處,又將兩位大將軍帶到一張水泥房屋的圖紙前頭:“水泥的抗壓強度很強,但在張力——就是拉扯水泥的力上,就弱一些。”她的手落在圖紙上,毫不避忌沾上塵土。
怕兩位大將軍不理解壓力張力,薑沃就直接道:“就是做承重的牆體可以,但是做房梁容易裂開。”
“但若是在水泥凝固前,就在裡麵加入鋼條加固,就能改變這處缺點。自然,鋼鐵太貴重,先加竹子也是可以的。”
這一路走來,三人哪怕穿著外罩衣帶著口罩,冠帽與額上也不可避免落了灰塵。
但眼睛卻都越發亮了。
尤其是李勣與蘇定方,是第一次這樣透徹的了解到薑尚書到底在做什麼。
因而不禁心旌浮動:若是將來大唐有平整堅實的道路、防水防火又穩固的糧倉、甚至是加了鋼鐵的城樓……
對外破敵有火藥,在內防守有鋼筋水泥,何愁不穩?
李勣大將軍很快道:“我知薑尚書是很注重火藥方子軍方保密的,但我覺得這砂漿和水泥的方子,也得同樣密級才好。你這城建署門口,隻有兩個胥吏負責阻攔外人進入,有些不足。”
薑沃笑道:“正是,若是大將軍近日不來,我也要去求見了,還請大將軍調撥兵士侍守。”
李勣頷首:“此事交給我便是。”
他的目光深深,重新望過一遍這稍顯簡陋又灰撲撲的署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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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出了城建署的門,李勣和蘇定方兩人心緒還未徹底平定——說到底,他們作為武將戎馬一生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保家衛國,四境太平嗎?
於是他們連馬也不騎了,隻讓仆從牽馬而回。
他們兩人則自行走回皇城,一路上也好談一談軍防事:若這等‘建材’能夠大量推廣開來,邊防上必有大動。
兩人談過水泥和軍中事,不免也談到這位薑尚書。
蘇定方從前與這位薑尚書並不太熟:但他唯一的徒弟裴行儉與薑沃可是太熟了。
而李勣,則是與薑沃相識於朝堂最早的人之一,對她更為了解。
比起李勣,蘇定方是更加標準的武將,幾乎從來不涉及朝堂政治問題,然此時都道:“當年英國公出麵直言,未讓薑尚書離開朝堂,實在是幸事一樁。”
李勣想到方才一幕幕,開口略帶些感歎之意:“你也見方才薑尚書談起‘砂漿’‘水泥’等物的眼神了,是否熟悉尤甚?”
蘇定方頷首:就如同他們當年談起練兵,談起打仗——
眼神是全然發自內心赤熱的光亮。
蘇定方道:“薑尚書為吏部尚書半年來,倒是管城建署諸事更多。可見一片公心,皆是為國儘心竭節,而非為己。”
有的人走到高位是為了攬權,有的人則是為了做事。在朝中為官,多的是人想走的更高,但走到高處後要做什麼?
隻怕未必人人都記得了。
聽蘇定方此言,李勣倒是忽然想起一事,不免略微蹙眉道:“不過近來也有朝臣對薑尚書頗有微詞,道‘往吏部去常尋不見薑尚書的人。吏部掌天下考官事,然尚書自己竟不能以身作則忠於職守’。”
蘇定方比較乾脆:“是東宮那起子的屬臣嗎?他們也未必要彈劾薑尚書,不過是薑尚書與皇後相識於微時,朝中所知者漸多,兩人又都是……”
李勣止步,沉聲道:“蘇烈。”
雖然年歲相差不多,但按資曆算,李勣算是蘇定方的前輩,此時喚一聲名字,算是比較嚴肅的警示了:“你這不是從前在遠離朝堂的軍中,再不要以這種語氣提起任何有關帝後、東宮之事!”
蘇定方頷首受教,也謝過李勣大將軍的提點之心。
但他為人剛直,到底又加了一句:“我隻是深惡有人自己不為國做事,倒是專愛彈劾或出生入死或為國宵衣旰食的人!”
李勣沒再說什麼,他知道這是蘇定方的心結——當年李靖大將軍滅東突厥後,也被未上戰場的禦史彈劾持軍無律,縱士大掠,甚至還彈劾李靖私藏了突厥的寶物。還是先帝直接壓下此事,特敕勿劾。
李靖大將軍有此體麵,但當年蘇定方等副將可就沒有這個麵子和優待了,一起被彈劾且被大理寺審了一遍。
最後雖未受罰,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