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亨二年正月十六。
這一日的大朝會直至臨近正午才散朝。
而正式散朝前,含元殿內的那口高大的金紋銅鐘,被早就守在一旁的宦官大力敲響。
鐘聲雄渾洪長,響徹殿宇。
滿殿著紫朱青碧不同色官袍的朝臣,不約而同被這意外的鐘聲震了一下——
這座銅鐘,原先可隻有上朝時才會敲響!
丹陛之上,已然起身欲行的天後,聞此鐘聲駐足而聽。
鐘聲落下後,她神色與聲音一如既往的沉定道:“自此後,凡大朝會,皆以鐘聲為始,亦為終。”
一息寂靜後,回過神來的群臣,在宰相們的帶領下,山呼應是。
而在這群臣山呼而拜之際,媚娘的目光卻也未再落在朝臣上,她的目光從開著的殿門處望出去。
雖然目不能及,然媚娘眼前,依舊浮現出太極宮的承天門城樓。
她初為皇後時,曾有一日與薑沃一並出宮去大慈恩寺祈福。
回到宮裡時,已然是黃昏時分。
兩人一齊登承天樓。
此樓掌晨鐘暮鼓,正是這京城中白日的起始和終結。
那一日,媚娘取過沉重的鼓槌,親手敲響了第一聲暮鼓。
之後遞給薑沃,她敲響了第一聲。
至今媚娘還記得,那日巨鼓嗡鳴之聲,震得整個人似乎在發麻。而後,兩人站在最高的承天樓上,見城門隨鼓聲次第關閉,整座長安城漸次安靜了下來。
媚娘自殿外收回了目光。
當日鼓,今日鐘。
她們走了這樣久這樣遠的路。
隻可惜……
隻可惜今日人未在。
*
帝後離開含元殿後,群臣依舊久久肅立未動——太子沒走誰敢走?
太子殿下依舊坐在原處未動。皇太子服製中特有的玉簪遠遊冠下,他的神色有些茫然,以至於麵容都有些不真切似的模糊。
半晌後,太子依舊未起身。
殿內群臣,尤其是站在後排的,今日之事純純是‘看熱鬨不看門道’的朝臣,有些已經不免開始探頭探腦想看看前麵是怎麼了,怎麼今天不退朝下班了呢?
再僵持下去就不好了。
方才自帝後離殿,宰相們也都已經自座上起身恭送。此時王神玉就邁出半步,姿儀風雅,聲音也依舊從容不迫道:“臣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起身離殿。
百官這才如常自宰相起開始退朝。
如今英國公仙逝,是自老中書令杜正倫開始退朝的。
這位與英國公年紀相仿,也已然是年邁老者,這兩年屢有致仕之意。此次天後攝政詔他也是提前知道的,也未發一言——
他如何會出言反駁,許多年前,在薑沃剛到吏部當侍郎時,杜正倫就是第一個當朝提出‘勘察戶籍’‘抑世家隱戶’的同中書門下三品,並因此事被皇帝升為中書令。
一做這些年。
方才聽到鐘聲響起,年邁的中書令忽然有一點平靜的釋然,自己應當終於可以致仕了。
宰相們一一離開含元殿後,其餘肅立的朝臣才敢動。
許多人一動才發現,這一日因站了太久,腿腳已經麻了。
不過也不隻腿腳麻了。
畢竟除了極少數的人提前有思想準備‘天後攝政’之事的臣子,對其餘朝臣來說,這都屬於是晴天一個雷炸響,被驚的從內到外都是麻的。
從明日起,就是不一樣的朝堂了。
**
太子從側門離開含元殿後,在殿外停了良久。
今日之事,令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下朝的,他甚至不知該不該回到東宮去。那裡會有人等著求他諫他嗎?
太子到底先來到了紫宸宮,欲求見父皇。
紫宸殿後殿,皇帝下朝後,便見曜初已經在後殿等著他了,見他進門才鬆口氣道:“再晚一會兒,父皇今日喝藥的時辰就要誤了。”
皇帝剛坐下來喝藥,程望山便進來回稟太子求見。
皇帝搖搖頭:“先不見了。”
就先不見了吧,免得弘兒又要給那些人求情。媚娘的‘天後攝政事條’他也知道些,一定有東宮屬臣要倒黴。
既然新官上任三把火,燒一燒也好。
而且之前他們顧忌太多,又考慮東宮的穩固,又要慮著弘兒心性多思,縛手縛腳的。此番也算是不破不立,希望弘兒經過這一回,能夠幡然清醒。
這太子之位他自幼有之,便覺天經地義,甚至是想當然,覺得自己是東宮,便該如禮法中一般,所有臣子也天經地義對他‘忠誠不逾’。
然而見程望山出去回絕太子,皇帝到底不忍,不由抬眼望向女兒。
還未說話,就見曜初道:“父皇,我去勸勸兄長好不好?”
皇帝欣慰頷首。
紫宸殿的院中,遍種梧桐,傳聞中鳳凰非梧桐不棲。
兄妹一人在樹下對麵而立。
曜初勸惴惴不安的太子道:“父皇正在飲藥,今日又上了半日朝,實在勞乏無神。兄長最是仁孝,必能體諒父皇。”頓了頓:“兄長不如去求求母後?”
*
太子是在偏殿門口與天後相遇的。
殿門外已經備好了鳳輦,天後顯然是要因事出行。
“母後。”
太子如今日殿上那般,望向母後。
因昨日是大祭,今日又是大朝會,天後服製較往日莊重繁複許多。
是一身特意改製過的褘衣。朱裳、青襟、玄領纁裡。
腰間懸的紐約、佩、綬皆一如天子。
因要出門,天後的褘衣外頭還加了一件大裘,亦是玄色羔毛為緣。太子就見,一陣冬日的風拂過,純墨色的風毛,拂過母後的麵容。
上好的羔毛,有一種流水一樣的光澤感,正映出一雙威嚴鳳目。
就在太子開口前,天後已經抬手打斷:“接下來,我要處置一批東宮屬臣,太子閉門讀書吧。”
“這些時日,太子先不必接對朝臣了。”
太子不免再次出聲:“可……”
天後並未等太子說出口,她邊登轎輦邊道:“弘兒,你總是琢磨太多。而從前,我們也顧慮太多。”也是期許太多。
現在。
“你不必再多思,琢磨我與你父皇的心思。”
天後於鳳輦上落座,明白告訴眼前的太子——
“遵從。”
“像你熟背恪守禮法一樣。太子,遵從就夠了。”
鳳輦離開了紫宸宮,一徑前往宮門。
太子奉命回東宮閉門讀書。
*
薑宅。
七日已到,薑沃是先好好平躺伸展了一會兒,這才神采奕奕坐起來。
崔朝進門的時候,見她如此:“這是大好了?”
薑沃點頭而笑:“本就是風寒所致,風寒過去,就好了。”
有她第一日吐血的‘急重病’在前,後來六日懲罰,她那種病怏怏的沒精神,都被視為轉好的征兆了,起碼沒再吐血暈過去(因未續費)。
崔朝放下心來:“天後的車駕快到門口了。”
薑沃直接起身:“那我去門口。”
崔朝聞言還是嚇了一跳,立刻攔阻道:“可不要出去吹風了,嚴公公特意先到一步,正是傳天後口諭,令你不要出屋。”
薑沃這才在屋裡坐等。
而崔朝將天後將至之事轉達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