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盛夏。

為辯禮法事,大朝會從晨起至日暮,才不得不休。

期間有四個朝臣,不知是因為中暑還是因為午膳未用而低血糖,當庭‘呱唧’暈了過去。

還好大朝會上朝臣們站的密,被身邊人及時扶住,不至於摔出什麼毛病來。

在薑相的建言下,天後還令宮人們上了甜湯——補充一下體力,潤潤喉嚨再繼續庭辯。

而對薑沃來說,時隔多年,再次見到了朝堂之上‘整個晉西北都亂成了一鍋粥了’。隻是上一回她是站著旁觀的,這次卻是參與者。

說來,她雖為宰相,坐在丹陛之下的第一排,但其實離高高丹陛之上的天後還不是最近的。

離她最近的,反而是同樣坐在丹陛下東側,麵對群臣的太子。

從天後下這道詔令之始,太子的神色就難掩愕然。就像是……因太子麵向群臣而坐,也就是麵對殿的正門而坐,能看清外麵的天空——就像是看到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樣。

這種禮法也能改的?

**

“禮法為什麼改不得?”

放置著冰盆的殿內,有女子的聲音回蕩,泠泠如振玉,累如貫珠。

是曜初在教導弟妹。

她雖還不能去上朝,但卻比很多朝臣都更早知道,今日朝上要發生一件什麼大事。

為此,她把弟妹叫到自己的書房提前教導一二。

畢竟弟弟妹妹也都不小了。因父皇母後疼愛子女,也都早早封了王,冊封了公主,他們都有自己的屬官,身旁也有許多人圍繞著。

而今,母後下詔改禮法,事涉‘喪儀、孝道’。

曜初能想象到,朝堂上反對的朝臣一定不少。她沒法上朝去庭辯,那便準備力所能及幫父皇母後解決些後顧之憂,比如說,在這混亂之時,管教好弟妹。

免得弟弟妹妹,尤其是兩個弟弟,被有心人挑唆鑽了空子,說出什麼反對的言辭——畢竟若是連自己的兒女們都集體反對,那這道‘孝道禮法改革’詔令的推行,一定會很令母後為難。

太子那邊,曜初實在管不了,隻好教導弟妹了。

曜初看著下麵排排坐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很認真問道:“關於改喪儀為‘父在,亦為母服齊衰三年’你們覺得有什麼疑慮不妥之處,可以問我。”

說到底,這跟他們從前學的經義不一樣,如果他們疑惑甚至覺得不對,也可以理解。曜初準備細細講給他們,免得被外人忽悠了去。

而周王李顯先開口了:“姐姐,我有一個……”

曜初頷首,示意弟弟問就是,她心中已經準備好了許多問題的答案。

隻是在李顯發問後,不但曜初,連著太平,以及一向慢吞吞的李旦,都忍不住遽然轉頭去看李顯。

周王同學的問題是:“姐姐,原來的禮法是什麼啊?我怎麼記得,一直就是為母服喪三年呢?是我記錯了嗎?”

其餘人:……

薑沃後來聽曜初複述這一段,也忍不住笑了:這就是彆人都上考場了,李顯同學還沒找對課本。

見姐姐都驚了,李旦不由認命似的歎了口氣:“二哥,我給你講一講啊。”

說來,從皇子間的序齒就可以看出,皇帝偏心到什麼地步了,實在比之先帝有過之而不及——玉牒之上皇子的排行是一回事,但宮中稱呼起來,是直接把前頭庶子一筆勾銷掉了,三個嫡子單獨序齒,所以李旦稱呼李顯,就直接是二哥。

李旦除了被驚的轉頭那一下跟太平速度同步以外,之後又恢複了慢吞吞道:“二哥,根據《喪服傳》所記,也據漢代大儒鄭玄所釋‘父是一家之尊,尊中至極,故為之斬衰也’……”[1]

才說了一句,就被著急的太平給打斷了:“我來吧,你跟二哥掉書袋也沒用。”李旦迅速讓開,換妹妹上。

太平就‘劈裡啪啦’跟李顯解釋了一下原本的喪儀製度——

在此之前,還帶著懷疑態度,考了下李顯喪服的五種級彆總是知道的吧。

李顯立刻表示,這個還是知道的:“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

太平這才往下解釋去:在禮法中,認定父為‘至尊’,而母親,隻是‘私尊’。因此,在服喪的時候,就要加以區分。父親過世,就要服最重的斬衰,如果母親過世的話,隻能服次一等的齊衰。

這裡所謂的斬衰、齊衰是指喪儀上穿的衣服程度不同:簡單通俗來講,就是斬衰時候穿的粗麻衣服,布邊都得是毛毛糙糙沒修理過的,這才能顯得最悲痛;而齊衰的齊,就是指粗麻衣服的邊兒修過了,是齊的,以此為區彆。

“二哥你也沒全記錯。”

“有一種情況下,確實是為母服齊衰三年。”

聽到妹妹這一句的李顯,還有點驕傲:他就說嘛,他是記不全這些羅裡吧嗦分的甚細的禮法,不過雖然沒有全對,但也沒有全錯啊!

太平豎起了兩根手指頭:“如果父親已經過世,那麼可以為母親服齊衰三年。”

“但如果父親在的情況下,母親過世,‘私尊’就要讓位於‘至尊’。為母親服的喪期,就隻能屈抑為一年。”

“而如今母後的詔書,要改的就是這一條:子女為母親,無論什麼情況下,都該是三年,與禮敬父親一樣。”

太平講完後,對曜初道:“姐姐,我說的對嗎?”

曜初點頭:“令月解釋的很對。”然後又問起兩個弟弟,對這道詔令還有旁的疑惑嗎?

李顯屬於是剛弄清楚概念,並且在他腦海裡,始終覺得這些很枯燥無聊。完全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為什麼為了日期和幾個字,朝臣們就能摳字眼成那樣,他隻是無所謂道:“都行吧。”

李旦雖然年紀小一些,但學問倒是更好一點,從他諸位師傅素日的講課中,就能感覺到他們對於禮法的推崇。因而李旦問道:“姐姐,朝堂上是不是會為了這件事吵嚷?”

曜初頷首

:“是的。”

她看向殿外天光,現在,朝堂之上應該就已經庭辯起來了。

“禮法之事,向來眾說紛紜,不管是教導你們的先生,還是身邊熟悉的侍臣,不管旁人與你們說什麼,聽起來多麼有道理——但如果最終是要你們上書父皇母後,就此事勸阻,你們都不要聽之行之。”

“若實在被人‘勸’的有疑惑不解……父皇養病,母後無暇,你們隨時可以來尋我。”

聽長姐語氣鄭重,自李顯起,三人都不再坐著,皆起身應道:“是。”

李顯李旦各自回去後,太平並沒有走。

她隻是托腮坐回去,看起來難得有些沒精神。

曜初少見妹妹無精打采,很是心疼,就讓宮人上了太平最喜歡的夏日點心酥山來——外麵淋著牛乳、酥油的冰製甜點,薑沃第一回見時就感慨過,原來大唐已經有了冰激淩和冰沙。

因是冰物,為了公主的身體,一般乳娘都是不敢給吃的。

曜初也隻讓人端了小小一盞給妹妹,然而太平接過來,卻沒有如以往一般高興起來。

她悶悶吃了兩口,忽然把銀勺子往冰上用力一戳,問道:“姐姐,我也有個問題:既然都改成同服三年喪期了,母後為什麼不乾脆把齊衰直接改成斬衰呢?《詩經》有雲:“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父母難道不該等同服喪嗎?”

因屋內隻有姊妹倆,太平說話便無所顧忌了,直接道:“譬如姐姐和我,將來若是有了孩子——孩子是自己生的,甚至連孩子的爵位,都是因‘公主之子’才得了的,那難道百年後,竟是為駙馬服斬衰,倒是為咱們服次一等的齊衰?”

曜初坐在妹妹身旁,一時不語:為什麼不直接改成斬衰?當然是因為,那還是不能夠的。就像是在荊棘中劈出道路,不可能一開始就是通天大道,隻能先是一條小路。

而……

曜初忽然想起姨母的話:“走的人多了,就成了大路了。”得先讓人知道,這條路可以走,原來不是絕境。

於是曜初伸手攬住妹妹,輕聲安慰覺得不公不忿的妹妹:“沒關係的,令月,慢慢來。”

她看向外麵:“你要知道,這一次朝堂之上論三年齊衰,是一次決然不同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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