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載十一年,冬。
神都洛陽。
是日雪飛玉屑,風度銀梭。
這一年上皇居所神都苑內的山茶,開的明如烈火。
晨起,薑握從屋外拾起了幾朵掉落台上的山茶花,回到屋內後,就放在窗下的玻璃水甕中,見火紅的花朵在水麵沉沉浮浮。
她與上皇依舊在窗前榻上對坐。
案上的紅泥小火爐上溫著微滾的參茶,兩人隔案倚著同一條貫穿於炕桌下長條熏籠,一個在看書,一個在看拜帖。
雖說外頭在下雪,日頭並不是很亮,然而雪光四耀,如同冰雪琉璃世界一樣,倒也明晃晃一片。
薑握手底下,有厚度可觀的一摞拜帖待閱。
準確來說,是拜壽帖——去歲是上皇的九十歲壽辰,她比陛下小一歲,今年正好輪到她的。
晨起,她還再次吃到了陛下親手煮的壽麵:都無需去小廚房,就在這屋內令人支起爐子,用小銅吊煮了一小鍋蕎麥麵。麵上隻撒了一把冬日裡少見的小青菜,恰時窩了兩個荷包蛋並幾片薄薄的雞肉卷。
這些年,上皇很注意養生,飲食多講究有營養但清淡,主食多粗糧。
薑握倒是不必拘著,但為了陛下的養生大計,她凡是要吃諸如薯條、烤肉、麻辣肚絲等刺激誘人食物,就躲去小廚房吃完,然後給陛下帶一點點回來。
*
吃過長壽麵後,薑握就開始看厚厚的近百封拜帖——就這數量,還是府上長史已經篩選過的。
都是大司徒這些年較為親近的,發過朱牌的人之拜壽帖,府裡才送了過來。
薑握挨個拆來看。
她沒有特意挑,然而隨手從匣子裡抽了一封出來,就是特殊的一封——
“大司徒製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1]
薑握忍不住將讀了一半的拜帖翻過來扣在桌麵上。
其實這些年,由於她的官位權柄,褒讚她的詩詞歌賦實在不少。尤其是薑府接到的行卷、拜帖、自薦書——那既是求宰相青眼,欲仕途亨達的,自是諛美之辭甚多。
薑握早些年就已經能臉不紅心不跳,聽人滔滔不絕誇自己三千字了。
就算是諛辭話句太多,或是太肉麻,薑握也能做到哪怕內心尷尬症犯了,但麵上也雲淡風輕,一派從容高士,然後適時打斷。
然而方才,薑握才看了幾十個字,卻忍不住要緩一緩。
無它,因這封拜帖是出自李白。[1]
上皇原本坐在一旁,手裡拿了一柄龍紋放大鏡看書。忽見薑握將一張拜帖倒扣桌麵,不由擱下自己的書,從桌上取過拜帖去看。
不過她沒看出什麼異常來,畢竟在上皇看來,這封拜帖誇的還稍嫌不夠(字數不夠)。
於是上皇看了一眼上拜人,李白。
花箋上還畫了閃亮亮太白星的星辰紋路。
上皇索性自己開念
:“大司徒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海內豪俊,奔走歸之,若得品題,則為脫穎而出、龍蟠鳳逸之士……”[1]
薑握聽眼前人讀出李白的讚頌之辭,更覺得不好意思,伸手去奪陛下手中的拜帖。
上皇往後略仰了仰避過,繼續讀完才笑道:“他這話也沒錯。”如今天下才子文章,皆欲得大司徒點評。
這也是過去無數先例凝結而成的聲望。
用這拜帖裡的話說,‘今人一登相門,則聲價百倍。’
薑握:壞了,我成門了。
天下諸多覺得自己是真龍的‘魚才子’們,都想來越一越這座薑門。
薑握好容易從上皇手中取回了拜帖,放回了匣子中,準備跟李白其餘寄回的詩稿放在一起——如今還不足十五歲的李白,正在真·仗劍走天涯。他師父裴旻外放安西都護府為官,他也跟著往上陽宮遞了請假條,拎上劍隨行出發。
時不時會有詩詞、文章、遊記寄回來。
數量之多,讓薑握懷疑他雖然年紀不到,但大概是偷著喝酒了,畢竟‘李白鬥酒詩百篇’嘛。
薑握又隨手抽出了一張拜帖,這次是陳穩的……
她繼續看拜帖,上皇武曌則也翻起自己的書——
依舊是她們年少時就常看的《漢書》《後漢書》。
正看到一段漢明帝見陰太後舊時器服,因物在人不在,愴然動容而書:“歲月騖過,山陵浸遠,孤心淒愴,如何如何!”*
上皇合上書卷,心中細念此句。
歲月騖過,山陵浸遠。八字道儘歲月如潮奔流而去。
不過……
她抬起頭看向身畔人。
見薑握正像一隻屯糧的鬆鼠擺弄鬆果一樣,認認真真整理自己的拜帖匣子,上皇隔桌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