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並不讚同祈行夜留在這裡。
在他本來的計劃中,需要在這片不為人知的山林送死的,隻有他一個。使出渾身解數,與數不清的詭異屍體同歸於儘。
這是他在可以預料的生命最後旅程,為自己寫好的劇本。
但萬萬沒想到,中途竟然橫.插.進來一個祈行夜,甚至就連死亡也下不到他。
阿泰看著祈行夜毫不猶豫躍下深坑的背影,震在原地許久,無奈搖搖頭。
“這後生要是死了,我可真是沒法向爛仔交待了。”
他低聲喃喃著,衰老可怖的眉眼間,竟然也染上一絲柔和。
祈行夜並沒有留意身後的情況,他全部注意力都被深坑裡的屍骸吸引。
躍入深坑,近距離觀察這些已經高度異化的屍骸之後,他便明白了,為何阿泰常年與屍體打交道,按理說本應早已習慣與屍體共存,卻為何還對山林深坑中的屍骸如此忌憚。
異化。
高度的異化使得幾乎所有屍骸,皆屍首分離,從脖頸處開始產生的一道細細紅線,幾乎將頭顱和屍體整個切開。
有些屍體已經屍首分離,脊椎被從脖頸斷裂麵拉扯出來,死不瞑目瞪得老大的眼球中,也已經逐漸開始有紅色蛛網密布,從眼球上蠕動著爬過去,像一條條胖嘟嘟的紅色幼蟲,鑽出眼球又沒入眼眶。
有的屍體半裂未裂,仍舊保持著大致的人形,四肢俱在,可當有生物從它麵前晃動過去時,那雙已經渙散了的無神眼睛,卻會緊緊跟隨著生命掃蕩過去,不論走到哪裡,那視線都如影隨形,無法擺脫。
當祈行夜站在這深坑之中,即便他不去特意觀察,也能清晰感受到從四麵八方向自己彙聚而來的視線。
他就像是被一雙雙探照燈死死盯住,每走一步都會被數不清的屍骸注視,避無可避。
但祈行夜本來也沒打算逃避。
他將從樹上隨手揪下來的葉片裹在手上,不懼屍骨可怖,屈膝半蹲在一具屍骸前,隔著葉片當做臨時手套,翻動著屍骸仔細檢查起來。
正如阿泰所說,有一些屍骸身上,存在著經曆過實驗的痕跡。
死亡前緊紮束縛所造成的青紫淤血,抽血與注射的針孔,部分人還有肌肉萎縮的現象。這些都是典型的實驗室傷勢。
祈行夜雖然不是法醫,但在他貧窮得請不起一名專業法醫幫忙的偵探生涯中,還是硬生生靠著數目龐大的委托案,鍛煉出了自己的法醫技能,讓他可以在此時,清晰的看到這些屍骸的成因。
他驗證了阿泰對他所說的話。
T國是常年高溫的熱帶國家,國土麵積狹小,境內沒有任何一處寒冷天氣或雪山。可死者中,卻有很多人不同程度的具有國內人種的樣貌特征,以及北方寒冷氣候造成的關節變形情況。
這些人並不是T國人。
而是來自國內各地的人。他們或許是去T國旅遊,或是前去工作,卻一去不返。
隻以屍體的狀態出現在這處深坑中,被祈行夜發現時,已經幾乎麵目全非。
越是檢查,祈行夜的心臟越是沉沉下墜得發疼。
在T國資本財團一事上,阿泰沒有騙他。
這處山林,根本就是一處大型的財團埋屍地。
除此之外,祈行夜還在屍骸堆中,發現了一些標有T國文字的紙片或碎布。
看起來像是文件或者標簽的一部分,或是裝屍袋。
雖然祈行夜並非語言學係,但他所認識的,數量龐大來自天南海北的朋友們,還是讓他對多數方言和語言都粗略掌握,對T國的豆芽字,也能大致看出一些來。
其中一張被血水腐蝕得隻剩一角的標簽,引起了他
的注意。
寫著‘三期反應對照組33-1’編碼的標簽,更像是出自某間實驗室的失敗實驗品。
“泰叔,您幫我看看,這上麵寫的什麼。”
為求翻譯精準不曲解願意,祈行夜將自己找到一些碎片捧出了深坑,讓阿泰幫他翻譯。
阿泰眯了眯眼睛,昏暗下老眼昏花也是看不清。
祈行夜:“誒?可您不是最厲害的黑衣嗎?”
阿泰:“……降頭師是這麼用的嗎?”
誰花大價錢請個降頭師回來當座上賓,結果是為了翻譯裝屍袋的?
祈行夜誠懇:“泰叔,您是不是老得不中用了,老花眼?白內障?要不等出去之後,我帶您去醫院看看,您連這都看不清,是不是要瞎了?”
看上去要多真誠有多真誠,好像是真的在為阿泰著想。
阿泰看著祈行夜的神情一言難儘:“…………”
雖然祈行夜先前就說過,秦偉偉不喜歡他這個學生,因為他太誠實以致於說話總是很難聽,但阿泰本來並沒在意,覺得這不過是祈行夜的借口。
但現在,他忽然有些相信了。
秦偉偉這個學生,是真的說話不好聽啊——聽得他很想打人了!
阿泰氣呼呼,卻更加被激起了倔強勁,說什麼也要幫祈行夜翻譯明白,以證實自己沒老。
你才老花眼白內障!
祈行夜微不可察點點頭:計劃通√
離鄉多年,阿泰的T語說得要比國語還好,在光線稍微充足之後,他沒費什麼力氣,就連蒙帶猜的拚湊出了碎布碎紙上原本的意思。
如祈行夜所猜測的,這是一組實驗數據。
其中一部分屍體被從零到百分百濃度,注射了某種物質,他們身上的標簽記錄下了他們被注射的計量、時間、濃度以及存活等級。
行文冷酷,隻剩下毫無溫情的數字。
這些人並不是鮮活的生命,隻是再尋常不過的實驗儀器,壞了便可以丟棄,再換上新的。
至於他們姓甚名誰,來自哪裡,曾經有過怎樣的人生……沒有人在意。
祈行夜找到的那些碎片中,有重複的濃度和計量標簽,卻是不同的時間。
看起來很像是一組實驗體死亡,被丟棄到深坑。新的實驗體繼續進行相同的實驗,也死亡,被丟棄……如此循環。
阿泰搖搖頭,勸祈行夜看開點:“總是這樣的。強的殺死弱的,大的吞食小的。不夠強,就會死。”
“他們也是倒黴,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T國,變成了財團的實驗目標。差點運氣,希望他們下輩子長記性。”
阿泰本就是從那樣一個弱肉強食的環境中,殺出一條血路存活下來。他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問題。
祈行夜的眉眼卻陰沉了下來。
……不是這樣的。生命有存續下去的權利,而他,調查局,保障的就是這樣的生存權利。
“既然他們不夠強,被吞噬小魚的鯊魚所輕視迫害。”
他抬眸,看著阿泰笑了起來,眼睛卻是冷的:“如他們無法自保,那我既是他們的力量。”
阿泰愣在原地。
良久,他才神情複雜的點點頭,道:“我現在相信,你是爛仔秦的親兒子了。你們兩個……簡直一模一樣。”
都是一樣的,閃爍著璀璨光輝的靈魂。
阿泰忽然有些想明白了之前一位老道長對他說過的話。
國內正統大多厭惡T國陰邪之法,對他們嗤之以鼻,避之唯恐不及。但那位龍虎山的張道長,卻隻說是他的華蓋星還沒有落宮,他的貴人還沒有出現。
老道長說,人的氣運是平衡的,一分不會多卻也一分不會少,既然你前
半生遇到諸多苦難,那在你接下來的生命裡,將會迎來自己的‘善’。
阿泰本來不以為意,但現在,他卻忽然覺得,能遇到秦偉偉和祈行夜這對父子,就是他的“善”。
“如果你是這樣想的。”
他頓了下,道:“那我會幫你。你想改變,我就助你改變你想改變的。”
阿泰將枯瘦手指間捏著的那份殘破文件頁遞過去,道:“你要找的,或許在這裡,它提到了一個我沒有聽過的名詞——銜尾蛇。”
祈行夜目光一凝,趕緊從阿泰手中接過被腐蝕得殘缺的文件。
阿泰指著上麵的豆芽字,一字一句,忠實翻譯。
上麵詳細記錄了T國資本財團所進行的實驗項目,其中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嘗試造“人”,以已知的材料,創造出經過改良的新物種。
在他們的計劃中,這次實驗所靶向的目標,是新的戰士。
文件中提到,在A國一起事故中意外發現的神秘粒子,可以改造人體,賦予人類全新的活力,即便死亡也不會停止動作,甚至刀槍不入,不畏懼任何已知的傷害。
即便是曾經在A國秘密嘗試過的彈爆實驗,也無法傷害這些新人類分毫。
這無疑是值得研究的、最適宜在戰場上生存的物種之一。
如果可以控製他們,讓他們隻聽從T國的指令,剔除過於具有攻擊力和易於狂暴失控等缺點,並且實現量產,那這將士可以扭轉世界格局的重大突破,將可以使得資本財團乃至於T國,都重新在國際上獲得更高地位。
文件上的前景調研和靶向目標寫的熱血沸騰,仿佛光明的未來就在前方。一個冉冉升起的新強國,以及用新基因型戰士掀起的戰爭所帶來的巨額財富,似乎唾手可得。
可祈行夜卻隻覺得渾身發冷。
他慢慢轉身,看向身後深坑時也放輕了呼吸。
這些,全部都是資本財團為了打造所謂“新戰士”,而產生的犧牲品。
至於文件裡提到的神秘粒子……
阿泰緊皺眉頭不解深思,祈行夜卻很清楚,所謂的神秘粒子,很可能就是之前被他們找到的粉色晶體。
銜尾蛇。
循環,但更是貪婪,首吞尾。
無休止的貪欲。
唯一的問題是——銜尾蛇,本不應該在東南亞出現。
得益於最初接手李行的案子,祈行夜逐漸關注到這起在A國綿延近二十年的災難,他翻遍了調查局內所能看到的所有檔案,甚至通過私人關係,找國內外的朋友詢問和查找,但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同一個事實。
銜尾蛇,隻是A國自己的汙染案件。
任何在其他任何國家出現的銜尾蛇延伸案,都有著共同的特點:沒有縫隙和汙染源。
這意味著案件並非在當地生成。
而是物種入侵。所以沒有“先祖”父代。
從發現徐麗麗十四年前回國並隱藏行蹤開始,祈行夜就已經有所懷疑,是否世界各地的銜尾蛇延伸案……那些無限延長的蛇尾,其實都起源於A國,是A國帶去的種子,落地生根發芽。
但隻從這一片殘缺的文件上,無法驗證這件事。
“泰師傅,你說過,你一直關注了資本財團幾十年,對它知之甚悉。”
祈行夜皺眉,沉吟著問道:“財團的創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證據可以確定他與A國存在聯係嗎?”
提起財團,阿泰便恨之入骨,不需要祈行夜詳細詢問,就已經將財團情況悉數說出。
尤其是祈行夜所好奇、也是殺死阿泰父母的創始人。
T國是佛教國家,上至國王下至平民,全民皆信仰佛教,家中男孩也多會送往做僧侶
幾年再還俗。
可這位財團創始人,他卻反其道而行。他是虔誠的十字信徒,常言天父會儘數赦免他的罪。
“我見過他身邊跟隨傳教士,與A國人同行。”
阿泰回憶了一下,還是如實以告:“但是,能更確鑿的證明他們與A國有關的證據,我沒有。”
他誠懇道:“我可以用巫蠱術找幾個小鬼,去跟蹤他,偷聽他們的談話,如果他和A國有交集,應該會露出馬腳。”
祈行夜:“……好意心領了,謝謝但不必。”
不然怎麼解釋證據的來源?難不成說“法官大人這是我養的小鬼偷聽的證據”?怕不是會被當庭認定為精神病叉出去。
祈行夜小心將這些殘破紙片折疊好,收進大衣內夾層,妥帖放好。
等他離開山林,這些不起眼的紙片,都將成為指向T國資本財團的證據。
財團狂妄自大,自認為沒人能查明並約束他們。那這些被他們隨意遺漏的證據,將成為親手指向他們的刀。
窸窣,窸窣……
周圍的山林間,忽然響起細微異動。
祈行夜敏銳抬眸,鷹一樣看向四周。
一棵連著一棵,分不清誰是誰茂密森林中,暗影流淌。
沉沉浮浮飄蕩在半空中的頭顱,時而出現在樹冠和枯葉之後,從葉片之間的縫隙向他們看來,時而融身於樹影中隱匿不見。
祈行夜知道,那些從進山就追殺著他的汙染物,始終都遊離在四周,沒有放棄過吞噬他的野望。
“它們在躁動。祈行夜,你聽到了嗎?”
阿泰嘶啞著道:“它們越來越難以壓製,恐怕,時候快要到了。”
“我壓製了它們三年。”
阿泰緩緩轉身,從圍巾的陰影下沉沉看向密林深處:“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它們在壯大,我在衰弱。”
“祈行夜,如果它們要殺你,我很有可能,顧及不到你。”
祈行夜笑眯眯頷首:“放心吧泰師傅,我很會照顧自己。”
言語間,長刀已出鞘。
他緊握住手中長刀,肌肉緊繃,連呼吸都被迅速放至最輕,微微躬身前傾時像是將要狩獵出擊的豹,蓄力待發。
從山林各處聚集來的汙染物,在周圍越聚越多,它們像是密密麻麻的蟲子,將周圍一圈陰影全部占領,逐漸彙聚成一條由頭顱組成的白色長帶,放眼望去,全都是一張張青白僵硬的死人臉。
它們的異化程度遠比留在深坑內的死屍要高,就像是降頭師已經成熟的飛頭降,從原本的肉身中超脫出去,獨立為一,避免了失去個體融合成一體的命運。
但是那張臉……已經很難說,那還是一張人類的臉。
高度的異化帶給這些汙染物的,並不僅是身份上的變異和所謂自由,還有,新的物種。
鼻子融化成一團凹凸不平的疙瘩,在麵部上像是沒有被攪拌均勻的泥漿,眼眶逐漸崩塌,失去原有的構造,從本應該是眼睛的地方,一直垂到了下巴邊緣,堅硬的骨骼化為粘液,順著下巴一直滴落下來,流淌彙聚在地。
從那張奇詭猙獰的臉上,唯一還能看得到的情緒,就是貪婪。
——吞噬世界,吞噬人類。
但是這些汙染物顯然還有所畏懼,它們徘徊在密林周圍不敢貿然上前,渾濁赤紅的眼珠在看向祈行夜時的貪婪,在轉向陰鬱沉沉的黑衣降頭師是,就轉化為了畏懼。
它們不會記得人類對它們的溫情和容忍,卻會清晰記得三年來每一次的毒打和疼痛。
即便究汙染物無法死亡,沒有特製武器,阿泰也無法殺死汙染物。但對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