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樹林裡的搜查受挫,敵方仔細抹消掉了所有自己來過的證據,不過在天蒙蒙亮時,從城裡傳來了好消息。
負責隨機投毒案件的調查官很確定,他們已經找到了所有受汙染商品和其受害人,避免了在天亮後市民開始活動後,汙染進一步傷害人們的可能。
但眾人在高興之餘,卻也有揮之不去的暗影。
送信人……
提供的六個地址和身份信息,竟然全部準確無誤,比現場調查官的信息速度還要快,並且確實是隨機投毒事件裡的全部受害者。
怎麼做到的?
即便眾人不說,但每人心中都壓著一塊沉甸甸的大石。
淩晨五點,冬日的京城剛剛透進熹微光明,做生意和上班的人們就已經早做好了準備,安靜的城市開始逐漸熱鬨。
二八大杠自行車的鈴聲在小巷裡響起,慢悠悠向老鄰居或叔嬸道著早,電動車的發動聲驚起夜露寒鴉。昏暗安靜的街道上,被車燈照亮,驅趕黑暗,與光同行。
熱氣騰騰的包子在籠屜裡滾圓,滋滋啦啦油鍋裡的油炸食品炸得金黃飄香,豆腐腦和著香濃鹵子,和豆漿同樣熱賣,慰藉睡意迷蒙打工人的胃。
安可顛顛的買了滿懷的早餐,多得左右手拎都拎不下,被食物的香氣熏得飄飄然。
專員小王遠遠就看到一顆由食物組成的聖誕樹向自己跑——還散發著油炸食品誘人的香氣。
他連忙迎上去,從安可手裡分擔過大部分的重量,打趣道:“要不是聞見味道,我還在在想難不成汙染粒子效果異變了讓聖誕樹複活。還是早餐店的聖誕樹擅自出逃了。”
安可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閃亮白牙。
幾小時之前才受傷做過手術,但他現在又活蹦亂跳起來,就算走路一瘸一拐也不妨礙他播散無處安放的熱情,見誰都是呲著一口大白牙,站著不動時很難看出他剛剛才與死神擦肩而過。
高強度忙碌了一整夜,為了隨機投毒事件,大多數人精神緊繃,馬不停蹄的到處跑,忙得連口水都沒顧得上喝。
直到結束案件後,他們才在放鬆下來的同時,察覺到自己抗議的胃袋和喉嚨,連忙到處找水喝,活像差一秒就渴死在岸上的魚。
安可送來的早餐,堪稱及時雨。
香味勾得所有人都逐漸抬頭向這邊看來,本來不餓的人也咕嚕咕嚕肚子作響,就連最工作狂的人也忍不住暫時放下手中的工作,走過來在安可身邊圍成一圈,紛紛笑鬨著看安可帶回來的食物。
像嗷嗷待哺等著老父親投食的幼鳥。
安可當了這麼多年實習調查官,彆的不說,察言觀色的技能爐火純青,當這個技能靈敏時,他可以記錄每一個人的喜好。喝水喜歡幾分燙,鹹甜香菜和蔥薑,咖啡清茶還是水。
買來的早點也兼顧了絕大多數人的喜好,在連續數小時不間歇的忙碌後,讓眾人都在食物的溫暖香氣中得到了治愈,眉眼漸漸放鬆下來。
專員小王吃著豬肉包子,速度卻逐漸慢了下來,看著不遠處出神。
天還未亮,受害者的家屬就已經被通知,“歹人所害,屍骨無存”。
這不是一個能被輕易接受的消息,很多人哭到昏厥,或是不可置信的反複詢問,或是歇斯底裡的哭泣大吼,不敢相信幾個小時之前才見過麵,才通過電話,才在視頻另一邊笑著喊“我寶貝大閨女”的媽媽,竟然就這麼離開了。
甚至連屍骨都沒有。
連最後一麵的告彆……都做不到。
專員小王和同事們安撫家屬,親自將他們送回家中,忙碌到剛剛,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來。
卻怎麼想都不是滋味。
“怎麼了?”
安可湊過來,看了看遠處出攤賣水果的小老板夫妻,又看了看專員小王,納悶問:“你想吃水果了?”
小王緩緩搖頭,神情複雜:“隻是很唏噓……現在那些被關在拘束箱裡的汙染物,昨天,也是普通人中的一員,會打著哈欠買早點,會因為吃到甜草莓而開心,抱怨老板同事找麻煩,因為考試而憂心,他們和眼前這些人是一樣的,他們也應該擁有今天的。”
“可是,今天對他們來說,再也不會到來了。”
或許隻是被路邊攤販手裡的蘋果吸引,隻是隨手買了一瓶飲料。
那一閃念的決定,就將一個普通人,推進了汙染的黑暗水潭。
不遠處的小老板夫妻互相整理好了對方的圍巾帽子,在塑料棚子的寒風瑟瑟中,也笑得甜蜜,生活充滿了奔頭,奮鬥一個家庭。
“奇怪,天天早上來買蘋果那哥們兒,今天怎麼沒來?”
小老板納悶:“他不是說他媳婦懷孕了,就好早上這一口蘋果嗎?”
小老板娘拍了他一下:“人家就不能喜歡草莓,喜歡豆汁兒焦圈兒去嗎?管那麼多——貨卸了嗎?”
小老板被推了一把,笑嘻嘻湊過來猛親了一口小老板娘,又一溜煙兒跑了。
小老板娘臉紅撲撲的,嗔怪一句繼續回身賣貨。
卻看得專員小王愣在了原地。
那個,高位截肢失去了下半身的青年……原來他青梅竹馬的妻子,已經懷有身孕了嗎?
昨夜徹骨淒厲的崩潰哭聲猶在耳邊。
這對小老板,和昨夜的青年夫婦,沒什麼不同,他們是一樣的。都是為了小家庭的幸福在努力,充滿了乾勁和奔頭,憧憬著未來。
——在,青年被汙染之前。
小王閉了閉眼,肩膀垮了下來,手裡包子滾落在地。
同時砸在地麵上的,還有未下雨天的雨滴。
安可歎了口氣,拍了拍小王的肩膀:“我們的職責,就是讓這樣的悲劇,儘可能少發生,不發生。有的痛苦,隻有我們知道就夠了,他們不必知道。”
小王悶悶應聲。
安可也識趣的沒有過多打擾小王,將獨處的空間留給他,自己則繼續去給其他忙得騰不出手的人送早餐。
和安可親近的調查官都同他打趣碰拳,勾肩搭背。
但在醫療官眼裡,就是“狼狽為奸”,不遵醫囑同盟。
——隻有醫療官被氣得翻白眼,哪怕安可討好笑著遞上特意買給他的豆汁兒鹵煮,他都對安可沒個好臉色。
“哼,可不敢吃你們調查官買的東西。”
醫療官陰陽怪氣,但滋溜著豆汁兒的動作卻半點不慢:“和你們出外勤的人打交道,我遲早氣出心臟病來,一個個拿醫生的話當放屁——還是沒味兒的屁。”
他看著安可一臉笑容都氣打不一處來:“笑,還笑!”
安可:“?”他乖乖收斂笑容,站姿乖巧。
醫療官:“看看,看看!臉和卷簾門似的拉下來了,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意見?”
他提起已經空了的豆汁兒袋子:“買這麼點夠誰喝的?是不是故意饞我!”
安可:“啊?”他茫然,最後上半張笑下半張臉麵無表情。
醫療官:“…………”
安可察言觀色,瞬間切換成左邊笑右邊哭。
醫療官:“滾滾滾!去醫療車上躺著睡覺去!”
他罵道:“仗著年輕身體好就在乎身體了是嗎?剛手術完就敢到處亂跑,你看看哪個出車禍的是你這樣?你們這些外勤調查官有一個算一個,沒一個尊重醫學,全是賭命的!”
安可被訓了也不敢吭聲。
就是……“您,您
這是罵我一人呢,還是罵所有人呢?”
他小心翼翼的措辭:“總覺得,我好像替所有人,背了黑鍋呢?”
他悄咪咪往後掃視了一圈。
果然。
這些不講道義的!在他被訓的時候,全都躲得遠遠的若無其事的模樣,好像說的不是他們一樣——明明他們也是受傷後立刻上崗,為什麼隻有他一個人被醫療官訓?可惡!
也不說幫他說說話!
不遠處的調查官眼神憐憫,悄悄向安可比了個大拇指:兄弟保重,我們會記住你的!這時候誰敢靠近醫療官啊?要知道涉及受傷的問題,醫療官的恐怖程度可是直追商長官,誰敢反駁誰就等著被一起罵吧。
安可唉聲歎氣,垂頭耷拉著肩膀往醫療車走。
他再也不是快樂的小汪汪了,嗚嗚~
“等等。”
醫療官從後麵喊住他。
安可剛一回頭,就被迎麵扔來的毛毯撲了一臉。
他像是陷身被套陷阱的竹節蟲,任是如何慌張掙紮努力都無法掙脫。
等終於把毛毯順著後腦勺拽下來時,他的頭發已經像摸了電門一樣滋滋啦啦,根根直立。
新一代炸毛小狗——誕生!
調查官:“……噗!”
安可一臉茫然,兩眼無辜。
醫療官滿臉嫌棄:“哪來的小傻子?你自己買了早飯,你自己吃了嗎?拿著早飯去車上吃,避風。你要是忘了拿,可彆指望著我給你送過去。沒聽過老話說的嗎,吃鹵煮就要做定在一個地方吃,不能跑動。”
安可:“啊?還有這種話嗎?”
他好奇想要繼續問,被醫療官一個眼刀打斷,乖乖端著豆漿焦圈揣著烤紅薯,頭上頂著毯子,鑽回了醫療車。
剛一坐下來腰背靠在柔軟的靠背上,他就長長舒了一口氣,在再無其他人的車裡,癱成一條軟泥。
他不是泥塑石雕,當然也有痛覺也會累。要不是工作職責在那,誰願意剛從手術台下來就投身工作呢?
隻有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累得連笑容也提不起來,眼睛半眯著上眼皮沉重,視野裡隻剩下擱在胸口上熱氣騰騰的香甜烤紅薯。
終端震了震。
終於在總部交接好了化驗科和六瓶液態化汙染粒子,寫好了情況報告上交胡未辛,總算能抽出時間給自己搭檔打電話。
“身體怎麼樣?小孩。”
胡未辛依靠在總部中庭銀白色的欄杆旁,垂眸看著樓下的熙熙攘攘。
天才剛剛亮,即便是總部的人也要遵循人體自然規律,抵抗不住夜晚的睡意。一般除了值班人員外,淩晨算是總部最安靜清閒的時刻。
但今日很明顯不是那個“一般”。
襲擊調查局車輛並搶奪汙染源的消息太過勁爆,炸.彈般在總部爆炸開來,消息快速擴散,驚得所有得知此事的人都對此高度關注,沒什麼事在外休假的人都趕了回來。
更彆提還有因此而啟動的緊急情緒。
調查官沒有在敵襲中傷亡,這很好。
但汙染源丟失。
雖然是D級,但對連一粒汙染粒子都不允許流落在外的調查局來說,仍舊是不可忽略的安全漏洞。
千裡之堤,潰於蟻穴。
沒人知道丟失的汙染源會被用作何種用途,但調查局不吝以最危險的方向去猜測和防範。
總部內人來人往,負責處理情況報告的文職,負責核查汙染源丟失案件的調查人員,負責協助化驗科立項研究的技術人員,後勤部開辟新的實驗室和設備,實驗部的協調和管理……車水馬龍不為過。
胡未辛既是出意外的CD5250案件的參與調查官,也是救援並護送化
驗科,而且是最先與敵方交手的人,他本應該是那些忙碌人群中的焦點樞紐,卻在花崗岩石柱後麵忙裡偷閒,隻為了詢問自己搭檔的狀況。
安可重新提起一個笑容,讓活潑掩蓋自己聲音中的疲憊,和胡未辛說起了自己有多貼心,說起隨機投毒事件的好結果。
報喜不報憂。
胡未辛聽著,卻輕笑一聲,打斷了他:“那你呢?我問的不是其他人或案件,而是你本身。”
他是安可的“師傅”,是安可在調查官一途上的領路人,看著安可從傻乎乎的調查學院畢業生,一路成長到轉正後的意氣風發,大有可為。
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孩,怎麼會不了解是怎樣報喜不報憂的性格?
安可抿了抿嘴巴,終於在自己搭檔麵前卸下防備,軟乎乎的倒進毯子裡,帶上了濃濃鼻音:“我好累哦,老胡……好困,好冷,好餓。”
他吸了吸鼻子,小奶狗嗚咽般可憐兮兮:“想回宿舍大睡三天了,好疼,鋼釘在骨頭裡好疼。”
胡未辛眉間攏上擔心,更慍怒於李行的傷害。
但他還是安慰著受傷的小孩,聲線低沉醇厚:“嗯,那就睡吧,你那份工作,我會幫你處理完。你安心睡吧……一覺醒來,就到家了。”
胡未辛的聲音像冬日裡一杯升騰著霧氣的熱可可,讓安可逐漸放下所有的擔憂和成年人應該承擔的責任,像個回到靠山身邊的小孩子,露出自己脆弱的那一麵,暫時拋下煩惱瑣事,在安眠曲般的聲音中,逐漸睡去。
等有調查官想到醫療車上拿繃帶時,上車一抬頭,就看到安可窩在暖黃色柔軟毛毯裡,沉沉睡去。
他放在嘴巴旁邊的手裡,甚至還緊緊攥著吃了一半的烤紅薯,嘴巴旁沾了一圈烤得焦化的糖漿。
像一頭紮進食物裡卻睡去的小奶狗。
調查官哭笑不得:“安可這小子,跑避風地方來躲懶了?”
他這樣說,但卻“哢嚓哢嚓!”照個不停,發進了調查局內部賬號的朋友圈裡——[驚!調查局竟然雇傭未成年奶狗,令人氣憤!有圖有證據,速點!]
配圖,九張安可吃烤紅薯結果睡過去的照片。
有的照片裡,他甚至在睡夢中還在下意識去啃烤紅薯,但眼睛閉得死死絲毫沒有睜開的趨勢。
看到照片的人紛紛點讚大笑,被安可一圈小胡子逗樂了。
胡未辛挑了挑眉,也將照片下載,保存,設為個人頭像。
——這樣等安可再接到搭檔訊息,就能一眼看到這張照片。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
調查官看著飆升的點讚量,美滋滋的看在照片的份上,幫安可蓋好了被子,轉身拿了繃帶就要離開。
結果一眼瞥過——提示:調查局局長林不之認為你的朋友圈很讚。
調查官頓時腳下一滑,“咚!”的一聲結結實實從醫療車上摔下來,四仰八叉在泥土裡。
旁邊人納悶轉頭:“乾什麼呢?狗吃屎呢?”
調查官顫巍巍舉起手機,嘶嘶倒吸冷氣:“局,局長給我點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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