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映堂是接到晏洺席的消息,才會從指揮部離開。
林不之和商南明不在,楓映堂就是整個調查局上下的主心骨。
海邊小鎮已經被確認為與第二世界的接壤處,作為第一戰線,如果前方的祈行夜失敗,這裡將成為第二世界最先侵入現實的節點。
兵力大量集中於此,楓映堂自然也會出現在這裡。代替商南明,指揮調查局。
但即便公務繁忙,當晏洺席說,自己得到了一條重要情報,想要親自告訴他時,楓映堂還是來了。
遠遠的,他就看到晏洺席獨自一人站在海邊,眺望向大海儘頭的身影,顯得安靜而寂寥。
好像這個人,從來都習慣了黑暗中孑孓獨行,沒有人讀懂過他,他也不期待生命的溫度。
楓映堂不由怔了下。
但當晏洺席轉眸向他看來時,他還是重新揚起笑臉。
“洺席。”
然後?
再發生什麼,楓映堂記不清了。
記憶中隻剩下海浪拍擊岸邊翻卷的雪白浪花,悠長安靜的海浪聲,遠處營地燈火通明的倒影。
以及俯下身,越來越靠近他的晏洺席的臉。
他看到晏洺席淺色的唇瓣一開一合,似乎在說什麼。可聲音被海浪聲淹沒,他唯一隻記得,那雙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的蒼藍色眼眸,複雜得讓他看不懂。
隨之而來的,就是向他湧來的黑暗。
楓映堂再睜開眼,還不等看清周圍環境,就先被過於明亮的燈光閃得刺眼,下意識抬手擋在眼前。
卻有一個本不應該出現在他手腕上的東西,從眼角餘光劃過。
……嗯?
楓映堂眼神微凝,看清了那是什麼。
純白色手環,漂亮得像是昂貴的裝飾品。但他意識到,手環有著與外貌截然不同的冷酷作用。
“不要想著把它摘下來,楓副官。”
磁性低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不要做無謂的嘗試。會受傷。”
楓映堂向聲源處抬頭看去,卻見有人在一片白光中,背光而立。
模糊的視野慢慢清晰,他也終於能夠看清那人。
是……晏洺席。
他安坐在椅子上,一雙長腿交疊,膝上攤開一本讀到一半的書,麵容沉靜,眉眼平靜無波,如無垠深海,探不到底。
見楓映堂看來,晏洺席像是守在睡美人旁的騎士,為他的醒來而由衷高興,唇邊勾起笑意。
“感覺哪裡不舒服嗎?”
他眉頭微蹙,似有歉意:“我已經儘可能放輕動作,但為了帶你離開,還是用了些方法,可能會需要些時間才能緩和。抱歉,調查官太多了。”
當楓映堂從昏迷中逐漸回神,這才看清四周環境。
純粹的白。
寬闊空間裡,入目便是大片大片的白,沒有任何溫度的冰冷,仿佛連時間和空間都消失了。
為數不多的家具,隻有他身下的床,空間兩側縱橫向遠處一望無際的書架,以及不遠處晏洺席所在的桌椅。
所有家具都被固定在地麵上,像監獄一般,沒有任何拿起來當做武器的可能。偏偏整齊排列放置的書籍又衝淡了空間的冰冷肅穆,好像這裡不是審訊室,而是文雅淡薄的書房。
晏洺席端坐期間,身後便是大片大片的書籍,也衝淡了他本身的威脅可怖,仿佛回到了醫院時兩人依偎的時光。
楓映堂迅速檢查了自己,除了昏迷,他沒有任何傷痕,就連調查官製服都依舊整齊,連一粒多餘的灰塵都沒有。
“晏洺席……晏先生。”
楓映堂抿了抿唇,已經從最初的震驚逐漸回過神來,猜測到了自己此刻的境地:“你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麼?”
無數可能從他腦海中劃過,不久前的信任和溫情已經徹底破碎。
“想要擾亂調查局的指揮係統嗎?還是想要我的某項權限。”
楓映堂了然,點點頭:“確實是一步好棋。隻要商長官不在,林局長的腳步被絆住,我就會成為調查局所有權限的樞紐。而三人中,我又最弱。”
他低低笑出聲,垂眸看向自己手腕上的手環:“所以,我是被輕看了嗎?晏洺席。”
高科技結晶下的碳纖維手環,輕得沒有一點重量,不會硌壞最輕柔嬌嫩的絲綢。卻也是最沉重的束縛,不解鎖,他就無法離開這片空間,無法逃離控製。
像束縛了飛鳥的羽翼,剝奪天空。
晏洺席安靜的聽著,耐心等待著楓映堂適應此刻的新環境。
“晏洺席。”
楓映堂深呼吸一口氣,像是在下定某種決心,然後才正色了神情,嚴肅問他:“一直以來,商長官和調查局追查的幕後主使,銜尾蛇背後真正的主導者……”
“是……是你嗎?”
每一個擠出的音節,都用儘了全身力氣的痛苦艱難。
楓映堂緊緊盯著晏洺席的臉,緊張等待著他的回答。
會不會是誤會?會不會還有其他可能?
那位設下了二十年大局,將全球汙染機構和幾十億人,全都算計在銜尾蛇的棋盤中,卻一直隱於幕後,從未示人的【先生】,或許,不是晏洺席呢?
但楓映堂眼眸中的光,隨著漫長的沉默,逐漸消退,熄滅。
夏日的清風墜了地,荷花池塘橫屍殘葉,太陽無光。
所有的最不敢設想的噩夢,都在此刻成了真。
晏洺席從容頷首,欣然承認了這一切。
“徐麗麗,是我。”
“T國資本財.團,是我。”
“大洋集團,陸晴舟,遠洋控股集團,尼爾·漢克……未來科技集團。”
晏洺席放下手中的書,他高高坐在椅子上,一雙長腿交疊的沉靜,抬眸微笑著看向楓映堂,坦然向楓映堂揭露一切的真相。
“——從來都是我,糖糖。”
以晏安的死亡為開端,一切都是晏洺席的謀算。
未來科技集團,重點從來不在“集團”,金錢聲名對晏洺席沒有意義。
“Future.”
晏洺席平靜垂眸:“這才是真正的我,也是一切的所在。”
確切說,從年幼的晏洺席意識到自己與父親不同的意誌,決心殺掉父親取而代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今天的結果。
一切都在晏洺席的計劃中,世界汙染趨勢始終在按照他的步調行進,甚至就連第二世界……以為自己是獵人而沾沾自喜放鬆警惕的第二世界,不過是傲慢下的犧牲品,晏洺席眼中不值一提的獵物。
楓映堂久久失言,難以言語。
良久,他顫抖著唇瓣,精致清雋的臉頰失去血色,蒼白得搖搖欲墜。
“那你當時在華府……”
不需要再多詢問,在話剛出口的時候,楓映堂就已經立刻想明白了一切。
尼爾·漢克的筆記本,是晏洺席故意交給調查局的。
甚至包括尼爾·漢克本身的死亡,以及遠洋控股集團的覆滅,都是晏洺席的手筆。
當調查局發覺了銜尾蛇與遠洋控股集團的聯係後,它的暴露,已經導致了它在晏洺席心中失去了價值,變成棄子。又恰逢秦偉偉聯係晏洺席,想要得到銜尾蛇背後勢力的情報。
於是晏洺席快刀斬亂麻,乾脆將遠洋控股集團當做不良資產,從自己龐大的事業中剔除出去,當做垃圾一樣榨乾最後的價值——博取調查局的信任。
為了防止計劃出現變動,晏洺席殺了忠心耿耿二十年、知道所有真相的尼爾·漢克,將所有與銜尾蛇相關的機構、人員、事件,全都推到了遠洋控股集團上。
而作為遠洋控股背後母公司的未來科技集團,卻在這次事件中,被摘得一乾二淨。
甚至因為主動提供遠洋控股的情報,被華府高層追殺,舍命救下楓映堂的一連串舉動,而在調查局麵前清洗了所有嫌疑。
哪怕是當時就在現場的商南明,也在親眼目睹了晏洺席命懸一線,幾乎死亡的漫長手術後,打消了對他的懷疑。
至此,借由楓映堂,晏洺席完成了自己所有的目的,順利接近調查局,找到明言,完成了他計劃中的最後一環。
就連宴頹流發現海邊小鎮異常的線索,都是晏洺席扔掉了棄子,故意引導宴頹流發現的。
目的,就是引開商南明和祈行夜。
前線戰事緊張,後方必然空虛。
楓映堂,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了聚集所有權限的中樞。
到這一步,晏洺席隻需要控製住楓映堂,就足以壓製整個調查局的指揮體係。
“不可能。”
楓映堂脫口而出:“你想得美!調查局體係是林局長與商長官共同設計,環環相扣,互為保險。很快就會有人發現我的失蹤,到時,你想要的所有權限,都會從我這裡轉移出去。”
他死死盯著晏洺席,咬緊的唇瓣滲出血珠:“你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晏洺席。”
“是嗎?”
晏洺席挑眉,他笑意吟吟,並不意外:“調查局從來都是強勁的對手,即便是在國際汙染局勢中,它都一直如此醒目,讓人無法忽略你的商長官。而我,恰好一直信奉——不要隻看局勢,要算計對手。”
“我了解商南明,商南明卻從不知道我的存在。”
晏洺席頷首:“他既然能設計這套係統,讓你接過權限,那自然也會考慮到你這個樞紐失效的情況。糖糖,不如我們來猜猜,權限失效的極限時長是多久?”
他唇邊噙著笑意,明明容顏俊美,在楓映堂眼中,卻危險可怕如魔鬼。
“我猜——是四十五分鐘。”
晏洺席話音落下的刹那間,楓映堂覺得自己的心臟……也同時墜落了。
“糖糖,我猜的對嗎?”
晏洺席單手支頭,輕輕歪頭問:“有獎勵要給我嗎?”
“不要——那樣叫我!”
楓映堂眼前一陣陣發黑,卻依舊咬住牙關,惡狠狠抬頭目光直射向晏洺席:“我隻恨當時在華府,沒有任由你血流儘而死。”
晏洺席點點頭,眉眼無波:“看來我猜對了。”
商南明是個謹慎周密的人,他不會疏漏任何微小的細節。自然也包括楓映堂遇害後的第二替補方案。
但在時限倒計時結束之前,楓映堂的權限依舊有效,不會全部關停。
“距離有人發現你失蹤,還剩倒計時最後三分鐘。”
晏洺席看了眼手表,平靜道:“就在外麵對話的同時,另一個設施中有整整一個團隊的技術員,在取用你的權限。讓我們看看,副官的權限都能做到什麼吧。”
他笑了下:“距離你的權限失效,還有些時間,不是嗎?”
“楓副官,一分鐘很短,但也可以很漫長。比如。”
晏洺席挑眉:“一分鐘,足夠我知道調查局上下全部屬員的名單。”
那一瞬間,鋪天蓋地的負罪感向楓映堂壓來,讓他幾乎窒息。
但很快,楓映堂原本渙散的目光立刻重新凝實而堅定,
不等晏洺席再開口,楓映堂已經猛地轉身——一頭向牆壁撞去。
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金屬牆壁厚重堅硬,隻要抱著必死的決心狠心撞上去……血濺當場,必死無疑。
楓映堂的速度很快,沒有給晏洺席任何挽留的機會。
還有三分鐘的失效倒計時,但是他一分鐘都不想再多留給晏洺席。調查官的生物驗證與總部緊密相連,隻要楓映堂死亡,失去生命體征的同時,總部就會接到警報,同時切斷一切權限。這是調查官以生命加密的最後一道安全鎖。
他要晏洺席立刻的計謀立刻失敗!
絕不,絕不能通過他泄露出調查局的機密……老天啊,求你。
楓映堂孤注一擲。
可就在他將要觸碰牆壁的前一秒,手環忽然迸發電流。
霎時間,楓映堂渾身重重僵在原地,他眼睜睜看著牆壁近在咫尺,卻再難向前一步。
隨即,電流消失。
楓映堂渾身發軟的癱倒下來。
“晏洺席!”
他轉頭,惡狠狠盯著晏洺席,虛弱卻用儘全身力氣的低吼:“你到底要乾什麼!”
晏洺席依舊安坐高處,靜靜注視著楓映堂的動作和憤怒。
哪怕是楓映堂撞向牆壁時,他也無動於衷的平靜,似乎根本不在意楓映堂的死亡。
或是……他早已經知道,楓映堂會選擇自戕以結束權限倒計時,但楓映堂絕不會成功。
一次不成功,那就第二次,第三次……不曾放棄的嘗試,直到三分鐘倒計時歸零。
所有的嘗試都以失敗結束。
楓映堂耗光了每一秒的時間和每一分的力氣。
直到晏洺席抬起手,示意倒計時已經結束。
瞬間,楓映堂像是被抽空了靈魂,無力癱倒在地。
眼淚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無聲流淌。
“我說過了,楓副官。”
晏洺席輕歎一聲,似有些無奈:“勸你不要做多餘的事情——你做不到的。”
他隔空指了指楓映堂的銀白手環:“它會限製你,但同樣也會保護你。任何你想要自殘的行為,都無法施行。”
“保護?”
楓映堂雙目赤紅,他重複著晏洺席的字眼,冷笑譏諷:“是保護我,還是保護你的利益?”
晏洺席麵露惋惜,輕輕搖頭:“我一般並不喜歡以商人自居,談及利益,總會讓話題變得詭異,好像我是居心叵測的不良人。”
“沒有人比你更有價值。”
晏洺席頷首輕笑:“楓副官,你要相信這一點。你總會是我的珍寶,不論是以前,現在,還是未來。”
楓映堂曾經總是會被晏洺席狀若無意的一句話擊中,麵紅耳赤,害羞得仿佛在燃燒。
可現在,當他再聽到晏洺席的聲音,卻隻有徹骨的仇恨與憤怒。
恨晏洺席。
但更恨引狼入室的他自己。
楓映堂渾身發抖:“晏洺席,你究竟要乾什麼?”
“未來科技集團已經擁有半個世界的財富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