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懷把手搭上他的掌心,聶青握著他的小手,牽著他站起來。
這是聶青的副將走進來在他耳邊耳語兩聲,大致是說的外麵的戰況和容懷的處境,聶青皺了皺眉頭,很快就鬆開了,低下頭溫聲對他說:“殿下,您已經安全了,趕緊回到雪妃身邊去吧。”
容懷確實惦記著雪妃,走了兩步,又回過頭:“那你會來看我嗎?”
聶青一愣,看著他的眼睛,不知怎麼的,心下一軟,點點頭:“當然。”
聶青讓容懷提前回到雪妃的身邊是極其明智的決定,因為聶青大敗蠻夷,接陛下回京。
返回皇宮之後,陛下就聽說宮裡人大多死光了,才想起自己還留了一個兒子在蕪苑,問道:“雪妃和那個孽種呢?”
“十七殿下還活著,”內侍說。
宮裡的人死了大半,唯獨他這個兒子活了下來,這讓陛下既失望又糟心,想到了一句諺語“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再加上內侍說他是靠著給蠻夷跳舞才活下來的,這讓陛下對這個媚上苟命的兒子更加厭棄。
若非聶青讓容懷下一步回到蕪苑,恐怕陛下看到他,就會當場處死他。
但那內侍嘴上沒有把門,一次喝酒說漏了嘴,有心之人迅速將容懷以色侍人的事跡傳播了出去,不止宮廷之中,甚至連京城街頭巷陌都人儘皆知。
容懷原本就聲明狼藉,再加上這件事,更加雪上加霜。就連百姓都覺得誰都可能成為王儲,隻有容懷不可能。
但容懷卻渾不在意,因為聶青果真如約,時常來到蕪苑看他,每回都給他帶一些吃的,喝的,有京城街頭巷陌的糖芋苗,也有聶青從邊疆帶回來的手工藝品,都是些容懷從未見過的玩意兒,甚至還給雪妃解決了藥材的問題。
這日,容懷搬著小板凳坐後花園的小路上等聶青,卻等來一群不速之客。
他的親兄長,大皇子容慷,滿身華服雍容,輕衣緩帶,帶著一群兄弟姐妹和仆從們浩浩蕩蕩地走過來。
“這不是十七弟嗎?”容慷扶了扶頭上的玉冠,穿著雍容的華服,在眾人的簇擁下居高臨下地睇著他,“聽說你靠著舞姿這才從那群蠻子的手裡活下來?不如也給我們來一段?”
眾人哈哈大笑,容懷低下頭,垂眼望著地上的螞蟻窩沒吭聲,容慷見他沒什麼反應,心中不悅,給旁邊的仆役使了個顏色,立即有兩個身強力壯的仆役走出來。
容懷再想要躲閃已經來不及了,被容慷的仆從壓在地上,三哥容慍隨手扒開他的衣領,“嗬呀,你身上的傷過了這麼久,竟還沒有好?今天三哥給你露一手,幫你治一治,怎麼樣?”
容慍嬉皮笑臉的,讓人把木炭燒成灰,然後將滾燙的木灰灑在容懷還未能完全愈合的傷口上,傷口很快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滲出血來,腫起幾個燎泡,容懷疼得滿頭大汗倒在地上,雙腿亂蹬,身體不住地痙攣。
這時候,聶青終於趕到,喝止道:“你們在做什麼!?”
聶青是陛下身邊的紅人,因他救駕有功,所以在朝中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容慍等人臉色一變,鳥作獸散,就連容慷也不想和他正麵起衝突,打了兩聲哈哈,匆匆忙忙帶人離開。
“殿下……”
容懷蜷縮在地上,隻微微抬了抬眼皮。
聶青心痛如絞,把容懷抱到太醫院,讓太醫為他醫治。
容懷昏迷了大半天才醒過來,但那個時候已經到了宮中下鑰的時間,聶青早已離開,卻在他的床頭留下了一張疊好的紙鶴,與尋常的紙鶴不同,聶青疊的紙鶴中間藏了一朵花瓣,留下的信箋中如是寫道:“這是一隻祈福紙鶴,希望能辟偌我們的殿下往後無病無禍平安順遂,一世長寧。”
容懷將紙鶴和信封萬分珍惜的藏在了枕頭裡。
但他和聶青交往甚密的消息也終於傳到了陛下的耳朵裡,陛下召見了聶青。
明堂大殿上,陛下的身影端坐在簾幕之後,依稀可以看見他腳下匍匐著這兩名身材曼妙的女子,他漫不經心開口:“愛卿啊……”
“孤留你在宮中也夠久的了,明日你就起程前往邊疆吧,那裡還是有人要駐守,孤才安心。”
“可是陛下……”聶青心中還記掛著容懷。
“愛卿不在邊疆守著,那些蠻族又鬨起來了,據說幾個小村莊頻繁受到騷擾。”一張加急的諜報被扔到聶青腳邊。
“孤需要長恪,邊疆飽受摧殘的百姓們也需要長恪啊……”
“你是琅國的將軍,需要保護的是無數個百姓、家庭,斷然不能隻做一個人的將軍,是也不是?”陛下撐著額頭,視線穿過珠簾落在聶青身上,語氣意味深長。
聶青捏緊掌心的諜報,想到邊疆置身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百姓,閉了閉眼,還是跪下來。
“臣遵旨。”
—
或許紙鶴真的有祈福的功效,雖然聶青從那之後又被調往了邊疆,但容懷卻被太常卿符堅看中收為了弟子。
符堅蓄著一縷山羊胡,童顏花發,臉上總是笑的一團和氣,一眼看上去沒人能猜得出他的年齡,身披乾坤大褂,總是打扮得非常乾淨整潔,還喜歡在袖口熏上淡淡的鬆木香,就連府中宅邸也總是飄著一股濃鬱的鬆木味,容懷後來習慣於熏香,也是師承於他。
不知不覺容懷跟著他長到了十五歲。
符堅確實是一個讓人琢磨不透的人,比如說他的府邸裡四季長青,永遠溫暖如春,甚至就連當年蠻夷打入皇宮都沒能成功闖入他的府邸,就連陛下也對他信賴有加。
容懷覺得他身上處處都是謎團,但依舊忍不住信賴他和親近他,因為整個皇宮裡麵就算內侍宮婢都會把他視作汙穢不祥之人,隻有符堅會親近他,摸著他的頭誇獎說,“小懷真是個好孩子。”
蕪苑常年不見燈火,雪妃身體狀況又每況愈下,這是他所能感受到的唯一的溫暖。
即使每月符堅隻會在月初月末召見他兩次,但他卻如獲至寶。
在那溫暖如春的院落,有一處漆黑密不透光的偏屋。
容懷一如既往褪下外袍和裡衣,然後浸泡入一汪幽碧黏膩的甕水裡。
這些流動的甕水觸碰的時候覺得冰涼,直到全身浸泡進去又如同置身於冰天雪地的冰窟之中,卻又和普通的冷截然不同,這種冷意像是能滲透到骨頭縫裡似的,讓人抑製不住的牙齒發顫。
第一次浸泡的時候,容懷發了三天的高燒,醒來的時候睜眼看到的就是符堅,他被摟在懷裡,憐惜的摸了摸頭發,“還好你醒過來了……”
那關切的眼神,讓容懷隻覺得渾身的血液又被溫暖了。
符堅……對他而言,亦師亦父。
後來他習慣每月兩次浸泡在這灘沼澤一般的甕水裡,每一次進行這些事情,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種被剝離的感覺,就像體內有什麼東西不斷被剝離下來。
符堅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不在的時候會讓負責灑掃的仆童看顧他。
府邸裡人丁稀少,除了符堅的貼身隨從就隻有這名仆童,但仆童平日裡也隻能在外院打掃,唯獨看護容懷的時候能進到內院,對他充滿敵意,有一回實在忍不住譏笑他,“你以為太常卿願意收你為弟子嗎?我和你說實話吧,不過是因為陛下為了追求長生之道,所以需要血脈相連的人試藥,這才想起你罷了。”
容懷愣在原地。
他這才意識到雖然被符堅收為弟子,但是符堅卻沒有教他任何的東西,隻是讓他浸泡在這些奇怪詭異的藥甕裡。
“好孩子,做得不錯,這次先回去吧,”一次從藥甕裡出來後,符堅將他摟在懷裡,輕輕撫摸他的頭發。
“師父,”容懷鼓起勇氣,在他懷裡揚起臉來,輕聲問道:“您真的和那些人說的一樣,是為了幫助父皇追求長生之道,這才讓我試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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