滲入墨色的雲朵,不知何時遮住了烈陽。
稀疏的光透過雲層縫隙,伸出一縷遺落到人間,仿佛黑暗夾縫中唯一的光源,看似給人希望,實則讓被捆綁在深淵中的人類,隻能見,不能碰。
如果他一直閉著眼睛,這份痛苦或許不用承擔。
為何要讓他窺見一縷可望而不及的希望呢?
鮮血滴答滴答裹濕地麵灰塵,少年喑啞的、像是被撕碎一般的尖叫,衝擊著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他的雙手成爪狀,在眾人均未意料之時,將身前的赫連決以及陸妗兩人穿膛破肚。
“啊……”赫連諸驚恐地睜大雙眼,身體僵硬得似木頭一般,尖叫像是風中的碎片,眼淚無知無覺,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赫連決本已受重傷,回魂丹作用稍顯,就再次受到致命重創,興許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無力地垂下了頭顱,一縷鮮血悄無聲息地從嘴角溢出。
輕風吹起他額角的墨發,輕撫著那張略有些不修邊幅的臉,依稀可見年少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隻是現在,他整個人失去了生氣。
“赫連決……”陸妗尚有一絲氣息,她來不及去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麼,身體感官是麻木的,她甚至感覺不到任何疼痛,隻是看到赫連決毫無生氣地垂著頭,臉上寫滿痛苦與恐懼。
謝書辭被這一幕嚇得腦海一片空白,他慌亂地去翻自己的小佩囊,嘴裡喃喃著:“我、我有藥,我可以救他們……”
而下一刻,他顫抖的手被謝安按住了。
“謝安……放、放開……他們要死了……”謝書辭拚命想把他的手推開,卻發現自己身體根本不剩多少力氣。
楚歸意滿臉悲戚,搖頭道:“丹田已毀,救不了了。”
看似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他卻說得異常困難。
謝書辭一怔,眼眶突然紅了。
“以為封了靈脈,本尊就控製不了你?”赫連庸得意洋洋地大笑一聲,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諸兒,看看吧,你還是本尊的好孩子。”
赫連諸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驚嚇,猛地將手抽了回來,雙腿一軟便跌坐在了地上。
陸妗看著近在咫尺的赫連決,淚水盈滿了眼眶,她張著蒼白唇瓣,啞聲喊著他的名字,用力爬到他身邊,用沾滿鮮血的手抓住他的衣服,“赫連……赫連決……”
赫連諸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看了看前方的一地狼藉,他臉上寫滿了恐懼與難以置信,拚命搖頭來逃避這一切,“不……不會的……我……我明明沒有動……”
“長萱,他心智瀕臨崩潰,赫連庸要操控他易如反掌,動手吧,殺了他。”合歡宗的一位長老麵無表情道。
葉長萱看著少年無助絕望的樣子,看著地上失去聲息的赫連決,看著拖著殘軀爬到赫連決身邊、奄奄一息的陸妗,一時之間覺得悲哀到了極點,竟有些不忍下手。
赫連庸誌得意滿,絲毫不在意麵前死去的弟子,曾是他親手養大的孩子,看著同門自相殘殺,他竟是滿目的快意!
“諸兒,隻要拿走阿決和陸妗的命格,你就一定可以在仙門大選中獲勝……我赫連一氏終於可以進入浮屠境了!”他仰天長笑起來,笑聲中竟透著些許的癲狂。
隨著地上兩人徹底失去聲息,赫連諸身體上蔓延起了陰邪的黑色紋路,讓他像是一個古老冰冷的祭品,身上充斥著遠古邪惡的力量,周身靈力狂湧,扭曲空間,掀起一陣狂風肆虐。
“長萱!動手!他的修為要提升了!”長老怒喝道。
眾人心神一定,畢竟事關整個落坊城,葉長萱不再猶豫,禦起靈力飛身襲向赫連諸。
“誰敢動諸兒?”赫連庸抬手用靈力擊退葉長萱,負手立在赫連諸身前,冷眼與眾人對立。
葉長萱等人身體尚未完全恢複,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眾人都不敢貿然前進。
“不要……我不要!”赫連諸發狂一般,拚命扼製自己修為的提升。
修為提升代表著什麼?
代表著赫連決、他的師兄,陸妗、陸姑娘已經死了!他們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他的修為每精進一分,大師兄和陸姑娘在這世上的存在就會被抹去一分!他不要!
這要他如何接受?
親手殺了他的大師兄,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因大師兄的死提升修為?
為何會有這麼殘忍的事?為何會有這麼殘忍的事?!這麼殘忍的事為何要發生在他身上?!
“啊啊啊……我不要……”
他抱著腦袋嚎啕大哭,可無論如何都阻止不了事實的發生。
腦子裡各種聲音混合在一起,像要將他活生生撕碎一般:
“死在你手裡的人,都將同你一般,為天道所不容……”
“諸兒,我的好孩子……”
“小諸,救救大師兄,我要被陸妗這個瘋婆娘打死了……”
“小諸,讓開!今天老娘一定要好好教訓赫連決……”
“諸哥哥,你說我們誰會成為內門弟子呀……”
“諸哥哥,果釀好甜呀……”
“赫連諸你放心,如果我進入內門,一定會替你向家主求情,讓他把你也招進來……”
“大師兄和陸姑娘打賭輸了……”
“陸妗一個散修怎麼配得上大師兄……”
他快死了!他快被這些聲音折磨死了!
“大師兄,你和陸姑娘走了,能把破雲槍送給我嗎?”
大師兄俯身揉了下他的頭,“等你可以保護赫連家的時候,大師兄就把破雲槍雙手奉上。”
“大師兄,你跟陸姑娘走了,以後隻保護她一個人嗎?”
“當然不會,我會和她一起,保護天下蒼生。”
可惜,他和陸姑娘向往的生活,再也沒有機會實現了。
怎麼不自私一點呢?彆管他,彆管赫連家,彆管其他人的死活,就你和陸姑娘兩個人雲遊四海,你怎麼就這麼傻呢?
這一刻,赫連諸不知道該怎麼去宣泄心中難以承受的痛苦,除了哭泣,除了嘶啞的尖叫,他竟什麼都做不到。
甚至,他連想自爆金丹,身體都絲毫不聽使喚。
少年絕望的慟哭敲打著每一個人的心,像謝書辭這樣共情能力強的人,整顆心都被狠狠糾了起來,淚水充斥在眼眶,他很想上去幫忙,很想讓赫連決和陸妗都活過來,可是他和其他人一樣,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聽著,除此之外,什麼都阻止不了。
其他人的臉上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不忍,隻有謝安冷冷望著那一邊,根本無法融入也無法理解眾人的情緒。
“畜生!赫連庸真是的畜生!”楚聞風咬牙罵道。
與此同時,方才離開的修士也帶著各自的弟子趕到了赫連氏,其中還有不少聽見了風聲,要來一探究竟的修士。
鄧風鳴身為逍遙門弟子,可以說是在場眾多仙門中最有聲望的一個,眾人跟在他身後,浩浩蕩蕩地闖進了進來。
當看到自己的佩劍落在謝安手中時,他神色一滯,瞳孔驟縮。蕭尋此人睚眥必報,自己傷了他,他勢必不會放過自己。
鄧風鳴腳步遲疑下來,卻礙於身後跟著眾多弟子和修士,他不得已硬著頭皮走上前。
“赫連家主,你果真脅迫門中弟子修煉邪術?”
“簡直太可恥了!我等定要將此事上報到百門,讓他們取締赫連家參加仙門大選的資格!”“啊——赫連諸做了什麼?他殺了自己的師兄?”
“我沒有!我沒有!”赫連諸近乎癲狂地叫喊起來,“我沒有殺大師兄!不是我……不是我!”
“諸位請不要輕舉妄動!”葉長萱出麵阻止了眾人的靠近。
赫連庸目光陰沉地看著趕到的眾人,聲色冰冷:“是你們非要逼本尊趕儘殺絕,既然大家都知道了,那就彆想活著離開這裡!”
赫連諸臉上爬滿黑色紋路,眼眶裡泛著血絲,帶著無儘的恨意,抬頭看著背對自己的赫連庸。
是你……
是你殺了大師兄……
都是因為你!我要殺了你!
竊取赫連決兩人命格後,赫連諸修為突飛猛進,雙瞳泛著猩紅的色彩,像瑪瑙一般,腦海裡的所有聲音在頃刻間消失,隻剩下一個念頭:我要殺了他!
靈脈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打開,他渾身包裹著一團白色蒸汽,徐徐飄向半空,緊接著,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站了起來,拾起掉落在腳邊的破雲槍,墨發淩亂不堪,雙瞳早已被血色和紋路覆蓋。
獵獵疾風吹動他的衣袍,風雲在他身後攪動,他每往前踏出一步,滔天的殺意便洶湧一分,手中的破雲槍仿佛察覺到主人荒蕪的心境,發出一陣悲哀的鳴動。
眾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不再發出任何聲響。
赫連庸卻輕蔑地勾唇一笑,“諸兒,動手吧。
話音剛落,原本緩慢踏向赫連庸的少年腳步一頓,身體竟直接騰空而起,掌中破雲槍氣勢如虹,掃出一道勁風,身體越過赫連庸擋在了眾人麵前。
破雲槍並非凡物,在空中震起的餘浪驚退了眾人。
楚歸意見狀,神色凝重道:“赫連諸心魔太深,已經被完全控製了。一個赫連庸我們尚且不好對付,如今再加一個修為精進的赫連決,怕是更加難如登天。”
幾位不明真相的弟子拔劍朝赫連諸攻去,被其破雲槍輕而易舉挑翻。
“那該怎麼辦?赫連諸這傻子,乾嘛等那個老混賬把話說完?”謝書辭不禁罵道。
楚聞風也一臉晦氣道:“早知如此,當時就應該將殺了他,就算激怒赫連庸也並非死路一條,如今還白白搭上兩條性命!”
楚歸意搖頭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赫連庸在落坊城外布下陣法,如今怕是一隻蒼蠅也彆想飛出去,城內修士聯手對付赫連庸並非全無勝算,隻是赫連諸以身為陣,每殺一人,修為便精進一分,必須儘早將他解決。”
另一邊,赫連庸已經操縱赫連決展開廝殺,儘管在場修士眾多,就算聯手也僅僅與他打得不相上下。
“書辭,此地太過危險,你帶謝小公子先行離開,回滿江堂後另想辦法。”楚歸意道。
謝安似乎也無意多留,扣住謝書辭的手腕,便想將他帶離這個地方。
“等等——”謝書辭搖頭道,他知道自己繼續留在這裡也沒有用,恐怕隻會添亂,“我想把赫連決和陸姑娘的屍首帶走。”
楚歸意一怔,神色複雜道:“書辭,倘若今日赫連諸死在這裡,他們的屍首也會跟赫連諸一起泯滅於天地間。”
謝書辭神色一黯,他真的不知道這個什麼狗屁天道到底在想什麼?!什麼是法則?什麼是規矩?它憑什麼不分青紅皂白地抹除一人的存在?這裡麵最應該被抹除的不應該是赫連庸嗎?
“傻逼天道。”謝書辭咬牙罵道。
他三下五除二地把小佩囊取下來,塞給楚聞風,“我和謝安留在這裡沒什麼用,丹藥你們應該用得上。”
楚聞風愣了愣,“你……”
“彆廢話,老子以後能煉出更好的。”謝書辭從佩囊裡將青銅藥鼎拿了出來。
藥鼎煉化伏龍法器需要大把時間,鼎內如今還閃現著些許金光,伏龍法器還未被煉化。
謝書辭帶謝安從人群後方離開,剛走了沒兩步,就聽見身後赫連庸說:“諸兒,儘情享受吧,說不定殺了這些人,你的修為將在修真界無人匹敵。”
謝書辭牙關一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許是湊巧,赫連諸正好麵朝著謝書辭的方向。當他抬起頭來,淚水從滿臉的鮮血蜿蜒而過,臉上的神情悲傷與絕望交織,破雲槍在他手中不住顫動,不住發出悲鳴。
謝書辭心臟一抽,一股極其強烈的憤怒在胸膛蔓延開來,讓他不由地站定了腳步。
見他忽然駐足,謝安疑惑看來,
謝書辭深吸一口氣,將那股涼氣吸進肺腑,冷得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像謝書辭這樣的人,或許很難真的分清是非,他目光淺短,心思也不深,他隻看得到眼前的那一點,也很容易被當下的情緒支配。他知道自己沒本事,一開始就清楚,所以在做決定之前,他都會把最壞的結果為自己列出來。
而在當下,最壞的結果是什麼?橫豎不過是一死,比起等死,他更想做一點什麼,畢竟他是一個吸血鬼見了都要喊“熱血青年”的人。
“小瞎子,你哥又要犯蠢了。”謝書辭拉起他的手。
謝安眉心一皺,“你救不了他。”
謝書辭道:“我知道,我沒想救他,也改變不了什麼,但是他不想殺人,至少在臨死前,我想幫他一把。”
謝安沉吟片刻,點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