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尼拉的普通白人市民和商人起初都不喜歡城郊新矗立起來的那座軍火工廠,除了總督將通過專賣法和特彆稅搜刮來的金錢都投入了這項對他們毫無收益的工程以外,還有它自身的原因。工廠對遠離歐洲的殖民地居民而言是一種令人畏懼的新鮮玩意,整個菲律賓沒有哪個場所擊中了如此眾多的機器和熔爐,金屬的砰砰撞擊,各種工具一刻不停地鑽削刨鑿。連綿不斷地嘈雜聲使得使身處於在近十公裡外的馬尼拉城中的西班牙人也免不了抱怨,因為他們再也無法恢複往昔那種終日昏昏欲睡的清淨。而雲集在工場周圍的大量招募來的異教徒中國人和本地土著又讓西班牙人產生了種種虛幻的焦慮,時常有人提到“幾千野蠻人工人的威脅”。
最近又有一個恐怖的傳言在殖民地歐洲人的圈子裡流傳,那名狂熱的教士保羅正在工廠中製造一種可怕的新式炸藥,其威力之巨,僅需一小袋便能夷平整座城市。這倒也並非單純的謠言,兵工廠方向有時候經常能聽到沉悶的爆炸聲,猶如地平線上的雷聲。還有人聲稱夜間能看到裝著斷肢碎肉的牛車從廠裡出來,秘密掩埋在荒野裡。
愛水三郎懶洋洋地靠著用廢木料和稻草搭成的簡陋哨棚,麵朝通向廠區車間的大道,卻對隨時可能被炸成齏粉的命運毫無覺悟。這個曾經的足輕組頭一半是因為信仰,一半則是抱著去海外發財的妄想來到呂宋,可惜右近大人與內藤大人先後病歿,南蠻總督對日本僑民的看重也漸不如前。經曆了多年饑一餐飽一頓的苦日子,愛水三郎的發財夢早已煙消雲散。不過給南蠻總督當兵放哨比自己彎腰下田的日子是舒坦多了,他盤算著,頓頓能吃飽。雖然南蠻人出手不怎麼闊綽,隻發給些大米、魚乾當作俸祿,再加上自己的他加祿妻子在房前屋後種植的芋頭和蔬菜,湊和著養活一家四口人是沒有問題了。如果下次能輪換到把守稅卡之類的油水活,沒準還能撈到幾個小錢,到帕裡安中國人開的小館子裡喝幾杯椰子汁釀的土巴酒,享受一盤燒豬肉。肥腴香美的豬肉滋味似乎已經在他舌尖上縈繞。愛水三郎就這樣倚靠著哨棚的木柱陷入了快樂的冥想,露出微笑,半張著嘴,口水順著嘴角,在被熱帶的太陽曬得漆黑的麵龐上流淌成一條小河。
“喂,”愛水三郎被高聲的招呼猛地一驚才回過神,看到隊長黑島十兵衛正站在眼前對自己說話,這個尾張的浪士據說是因為在廣南國的會安港殺了人,不得己隻好逃來馬尼拉。“愛水君,體麵些。又在放哨的時候胡思亂想了麼?”十兵衛伸出手指向前邊:“有輛馬車過來了。”
如果在馬德裡或者塞維利亞,人們對這輛樸素到堪稱粗陋的雙輪馬車根本懶得多看一眼。它被無精打采、發育不良的中國小馬牽引著,未塗漆的原木車身上除了油布涼篷外一無所有。但在馬比人貴的菲律賓,廠區裡來來去去的都是運送木料和鐵件的牛車。馬車,哪怕乘坐最簡陋的馬車也是尊貴的象征。
愛水三郎迎著馬車走上前去,鐵炮舉在胸前,但是擊鐵並沒有扳到待發位置,最好彆驚嚇到馬車裡的貴人,他想。南蠻人造得新鐵炮很是利索,省去了既麻煩又危險的火繩。咬開蕉麻紙裹成的早合塞進銃管,往火門上塞一個圓形的小銅帽,把擊鐵往後一扳,一扣扳機彈丸就飛射而出。
熟稔於日式鐵炮的愛水三郎剛拿到這種新玩意時還挺不習慣,在練兵場上多次弄到意外走火,惹得南蠻人長官大發脾氣,更沒少挨隊長“三賓得給”。
這種新發明雖然性能出眾,但是使用這種新武器的人卻很少,原因是兵工廠能夠製造的小銅帽很少,生產時斷時續,並不能穩定的供應,隻少量裝備了一些新建的日本人連隊。對於本地的西班牙駐軍來說,笨重的火繩槍依然是他們的主要武器。
出乎意料,車篷裡鑽出的不是什麼南蠻人的老爺,而是個“印地奧人①”,雖然他如同土著鄉紳樣的身穿一件長及臀部,絲綢鏤花的“巴龍”,學著南蠻人的樣手裡提著根短杖來顯示派頭。但憑借臉龐上被海風上刮出的一道道泛著白邊的皺紋,裸露出的皮膚布滿深褐色的曬斑,以及跳下馬車時的一股利索勁兒,任何人都能認出這是個在海上討生活的老手。
“這條老海狗在汪汪叫些什麼呀?”愛水三郎感到納悶。在菲律賓討生活的日子裡,他早就學會了他加祿語和邦板牙語,西班牙語也說得過去,還能勉強聽得懂閩南話與廣東話。這個菲律賓水手說的話同他所知的幾種語言都挺類似,卻又不能完全聽懂。
水手似乎對雞同鴨講式地交流感到不耐煩了,一伸手掏出張紙向日本士兵不停地搖晃。愛水三郎雖然認識不了幾個拉丁字母,可是紙箋上印著的馬尼拉城徽章圖案和用火漆蓋上的鮮紅的總督大印在眼前晃動了許久總算讓他明白過來。他看了看已經走遠的黑島隊長,又看看這貴人才能乘坐的馬車,終於放下鐵炮揮了揮揮手。馬車搖晃著向廠區裡駛去。愛水三郎回到哨棚下,很快又陷入到關於燒豬肉的白日夢中去了。
費爾南多馬科斯靠在車篷下的座椅中,對那些日本人費勁唇舌之後,他覺得再多說一句話都費勁得很。再沒有什麼比同這個世界上的人費儘唇舌解釋自己是誰,自己會乾什麼更累人了。
另一個時空裡,馬科斯在各種從事非法營生的船隻上的水手生涯已經持續了20多年,他一度認為自己是個天生的幸運兒。不論是所駕駛的偷渡船被韓國海警扣押拘留;還是所在的走私船遇上俄羅斯邊防軍的武裝巡邏艦,被機關炮打得冒火噴煙險些帶著他去見了海龍王,至少到最後自己都保住了性命。可做夢也無法想到,命運居然以如此彆開生麵的方式開了個大玩笑,把他連同鯖魚號上的所有人都拋到至今也還沒徹底搞明白的奇怪世界。當他們乘坐的救生艇被風浪掀翻而落海時,馬科斯幾乎以為自己要沒命了,好在他同鯖魚號上的管輪阿奎諾泡了大半天海水澡,快要喪失知覺的時候終於被一條開往中左所的安海船搭救起來。鄭芝龍和他的手下們起初將這兩個衣著特異,連自己的來曆都說不清的菲律賓人視為荷蘭人的間諜,後來又被看作是髡賊的同夥。這兩名倒黴蛋被關進水牢,各種酷刑輪著上過後,大夥的最終結論是他們不過是兩名胡話連篇的半瘋子,既不會構成危害,也沒什麼太大的用處。
費爾南多馬科斯如果聽說過什麼叫做“屠龍之技”,他便會感同身受地理解這個漢語中的典故是自己處境的生動寫照。鄭家的地盤上沒有GPS或羅蘭導航台供他使用,也沒有柴油機或其他動力設備需要阿奎諾的照料和維修,他們對十七世紀中式帆船上的活計又一竅不通,連作為水手都不合格。這兩名對鄭家毫無利用價值的倒黴蛋被迫淪為最低賤卑微的奴工,在監工的鞭子下乾著苦力雜活,時不時的還有人用他們的菊花來體驗“異國風情”。非人的折磨經年累月地持續著,阿奎諾日漸衰弱,最後死於瘧疾。如果因為不是在中左所修建鑄炮廠而被黑爾發現並贖回馬尼拉,馬科斯必然在不久的時間裡步上他的後塵: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氣絕倒斃,遺體係上一塊石頭扔進海裡,讓魚蝦慢慢地啃成白骨。
水輪吱吱喳喳的轉動聲,金屬同各種鈍器互相碰撞捶打的噪音愈來愈近,把馬科斯從對自己前途的恐怖幻想中拉了出來。廠房敞開著木板大門,旁邊靠近門牆的空地羅列著工廠的產品和半成品。馬科斯從車篷下探頭望去,一排閃爍著青光的火炮身管擱在那兒。這些都是新近從馬尼拉各個要塞炮台和蓋倫船上拆下的青銅大炮,經過磨洗之後重新用水力銑床銑過炮膛,然後再被拉膛機拉出膛線。
不遠處還有一排尚未被拆卸下來,裝在雙輪炮架上的青銅加農炮,這些火炮是西班牙駐軍的野戰炮,也將接受類似的改造。
二十世紀的菲律賓國民教育的水平雖然有限,馬科斯在非法生涯中也沒操弄過槍炮,但是膛線武器比滑膛武器射得準,射得遠這個概念還是懂得。
在更遠一些的竹棚下擱置著一些全新的大炮。黑色,粗碩的如同一隻蘇打水瓶的是將要裝備要塞的鑄鐵重炮,青灰色的體型較小的是銅鑄的野戰炮,數量不多,看起來稀稀拉拉的。幾個工人正圍繞著炮身進行繁重的磨洗工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