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喜頭發略禿,在春日陽光下閃閃發亮。侯衛東站在周昌全身後,看到陳再喜頭了出來“是廉潔。孔正義是堂堂的財政局長,如果真是貪這些小錢,太沒有眼光,也太不值得。你以後當了領導乾部,一定要記得我今天給你說過的話。”
“周書記放心,我絕對不會在經濟上犯錯誤。”
侯衛東說這話底氣很足。他如今是副處級,工資有一千一百多一點,可是他以母親的名義開了石場、煤礦,還在精工集團有股份,因此他不用貪汙受賄也能保持著相當的生活水準,自然不會貪圖小錢。
周昌全也不多說,走到小招前院,突然感歎了一句“當官也不容易,耗費心血多,還得隨時提防有暗箭中傷。我的兩個兒子,堅決不允許他們從政,安安心心從事技術工作。”
侯衛東聽見周昌全話裡話外的意思,應該對孔正義比較維護,心裡琢磨道“有沒有必要暗中給孔正義通一通消息?”
當然,這個事隻能暗中琢磨,暗中領會周昌全的意圖,如果出言詢問,則會犯忌。
跟著周昌全回到了辦公室,侯衛東還沒有做出最後決斷。
晚上下班,侯衛東將周昌全送回了家。到了新月樓門前,同平常一樣,與馬波揮手告彆,剛走到中庭,從小區花園旁的木椅子上站起來一個人,喊了一聲“侯主任”。
站在花園旁的人正是財政局長孔正義,此時他沒有帶隨從,一個人站在一棵濃密的楊樹下麵,正對著侯衛東揮手。
見到孔正義,侯衛東自然知道他是什麼意圖,腦袋裡緊急思索了一遍,想好了對策。
果然,孔正義開口就問道“侯主任,是不是省紀委派人來查我?查我什麼事情?”
侯衛東很嚴肅地反問道“誰說的?”看著孔正義的神態,他心想“孔正義消息真是靈通,也不知誰跟他說的。”
孔正義臉色灰白,此時的他沒有當財政局長的威勢,道“這是有人存心陷害,我在沙州當財政局長,經手的錢都是以億來計算的,要找點茬實在太容易了,我知道是誰寫的檢舉信。”他低聲問道,“老弟,周書記是什麼態度?”
侯衛東想了想,很藝術地回答道“兩句話,十六個字,一是認真調查,證據說話;二是嚴懲不貸,決不姑息。”
孔正義再問“省紀委是哪一位同誌帶隊?住在哪裡?”
侯衛東見孔正義有著刨根問底的勁頭,心裡有些不悅,道“這個我不太清楚,恐怕要問濟書記。”
他為了將周昌全暗中回護的意思講清楚,解釋道“八個字的核心是以證據說話。現在一切按法律來辦事,證據才能說明問題。隻要沒有證據,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有證據,想賴也賴不掉,明白嗎?”他就差說出“將證據毀掉”這五個字了。
孔正義慢慢品了品侯衛東的意思,道“侯主任,謝謝你,大恩不言謝,後會有期。”
兩人握手告彆,侯衛東上樓,孔正義亦回到了家中。
孔正義將藏在身上的錄音機打開,將今天的錄音重新聽了一遍。前麵三段已聽得爛熟,他就直接跳過,最後一段是與侯衛東的對話,聽了一會兒,孔正義罵道“侯衛東真他媽的狡猾,說了半天,居然沒有一句話落下把柄。”
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忐忑不安的孔正義不斷地聽磁帶,多次聽到侯衛東所說“有證據,想賴也賴不掉,明白嗎?”時,他終於恍然大悟“侯衛東其實將周昌全的態度說得十分清楚,認真調查,證據說話,嚴懲不貸,決不姑息,其實關鍵的還是前八個字,隻要沒有證據,就萬事大吉。”
“這個侯衛東年紀輕輕,心機真他媽的深,終究要成大器,他媽的。”孔正義想著侯衛東這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忍不住罵了一句。
他將那封複印的檢舉信拿了出來,又研究了一番,確信自己將所有事情做得天衣無縫,這才暗自放下心來。
一個人關在書房裡後,他從隱秘處拿出一把普通的防盜門鑰匙,這是他另一套房子的鑰匙,也是他最大的秘密。當了這麼多年的財政局長,也有不少積蓄,他不敢將這些積蓄放在家中,而是用一張外地身份證買了一套住房,專門存放這些積蓄。
這個秘密,連他老婆也不知道。
將鑰匙放好,孔正義在書房裡轉來轉去,慢慢變得咬牙切齒,甚至有些目露凶光“梁朝,你他媽的太過分了,我跟你沒完。”
這時,副市長劉傳達打來了電話。孔正義道“劉市長,放心,沒事,紀委查的都是小事,我已經處理好了。”
與孔正義在新月樓中庭分手以後,侯衛東快步回到了新月樓家中,他幾步來到陽台,將陽台的燈光關掉,將自己隱身在黑暗處,觀察著樓下的動靜。他家的陽台視線很好,能看到大門外很遠的地方。
矮小而微胖的孔正義在新月樓外麵行走著,在昏暗的燈光之下,孤單的身影拉得很長,此時的他,沒有了當財政局長的豪氣,和普通的為了生活而奔波的中年人模樣相差不多,就在街道上孤零零地走著,失去了隨從的官員,和普通人有著同樣的背影。走了兩三百米,他在一輛普通桑塔納車前停了下來,扭頭看了看左右,這才進了小車。
在臥室裡,小佳大著肚子坐在椅子上,拿著一本雜誌,卻沒有看,有一句無一句地與母親陳慶蓉說著話。
新月樓的房子是三室一廳,小佳懷孕以後,陳慶蓉和張遠征搬到了新月樓,以方便照顧小佳。
陳慶蓉將家裡以前的舊褲子剪開,為即將出生的小寶貝做尿布。“還是這種用過的棉布好,小孩的皮膚嫩,一定要用軟的。”
小佳站在一旁看著母親快樂的表情,道“現在大家都用尿不濕,很好的,用布尿布太麻煩了。”
陳慶蓉不容置疑地道“這事你不懂。我從來不信尿不濕。尿水整夜都兜在小孩的屁股上,想起來都起雞皮疙瘩。這樣兜久了,小孩的皮膚肯定受不了。”
“聽用過的朋友說,用了尿不濕,小孩睡眠要好一些,有利於孩子成長。”
“這些都是騙錢的玩意兒。”
小佳知道母親素來執拗,也不多勸,反正尿布用了幾千年,大家都用得好好的,也沒有出什麼事情,就繼續保持傳統吧。
陳慶蓉剪了一會兒棉布,道“以後有了小孩子,家裡的事情就比以前多得多了。衛東平時回來也不做家務,天天鑽到書房裡,他就是坐坐辦公室,肯定沒有你爸爸上班時辛苦。當年我們生你的時候,沒有請人,就我們兩口子帶小孩子,那時你爸彆提多勤快了,回家用肥皂洗了手,就開始煮飯。”
小佳對於母親的嘮叨是哭笑不得,道“媽,你怎麼還是這種腦筋?衛東每天忙得腳跟翻到腳背上,回家有時還得寫稿子,家務事本來就不多,何必讓他來做。”
在工廠家屬院裡,素來多彪悍的女工人,她們在工廠裡頂得上男人的角色,在家裡更是占據了絕對優勢。陳慶蓉看慣了女人聲音大男人聲音小的場景,對於張小佳和侯衛東的關係便有了隱隱的擔心。一來擔心女婿不做事,家務事全讓女兒一個人做,會累到女兒,特彆是有了小孩以後,家務事猛然增多,陳慶蓉就想讓侯衛東來分擔家務。二來女兒太溫順,看樣子恐怕管不了侯衛東,她準備給小佳鼓鼓勁兒,讓女兒也慢慢地管著女婿,什麼事情隻要形成了習慣就好辦了。
侯衛東在陽台上偷窺完畢,走到客廳,正準備回書房看一看宣傳部給周昌全準備的講話稿,陳慶蓉從臥室走了出來,手裡還拿著一些棉布。她看了看餐桌上擺放著的碗筷,對侯衛東笑道“衛東,我在給小孩做尿布,手裡不方便,你洗洗碗,行吧?”
侯衛東跟著周昌全長期在外麵應酬,在家裡吃晚飯的時間微乎其微,難得有時間回家吃飯,再加上小佳一直提倡晚上少吃飯,因此每晚都很簡單,侯衛東基本上沒有洗過碗。
今天他在外麵吃了晚飯,沒有想到家裡並沒有洗碗,聽到嶽母吩咐,稍一愣神,就笑著挽袖子,道“媽,你辛苦了,我來洗碗。”
侯衛東挽著袖子,動作麻利地將飯碗收進了廚房。在上青林數年時間,他很多時間都是自己弄飯吃,對於家務事情並不陌生,隻是在沙州與小佳團聚以後,他才基本上不做家務事。
小佳腆著肚子,站在廚房門口。侯衛東正在“嘩嘩”放水洗碗,扭頭道“彆進來,地麵滑。”小佳站在門口看著侯衛東做事,很有興趣地道“在我的記憶中,你就沒怎麼洗過碗,現在看起來動作還算麻利,不算是酒囊飯袋。”
等侯衛東洗了碗回到書房,小佳腰有些酸,就躺在床上休息。陳慶蓉坐在床邊,拆了一些線手套,飛快地給小家夥打背心,她打慣了毛衣,雙手如飛,看得小佳眼花繚亂。
“對男人要關心,但是也要嚴加管理,男人就和小孩子差不多,三天不管就要上房揭瓦。”陳慶蓉順利指揮侯衛東洗了碗,就坐在小佳床前給她言傳身教。
小佳道“爸到哪裡去了,怎麼還沒有回來?”
陳慶蓉道“你爸是廠裡的技術骨乾,他們這一批老工人離開工廠以後,許多技術活就無法做了,廠裡決定返聘一些技術骨乾回廠裡。你爸閒著難受,今天朱言兵廠長給他打了電話,他就回廠裡去了,昨天給衛東說了這事,他也覺得挺好。”
小佳知道朱言兵是想利用老爸來走侯衛東的門路,看到父母都挺高興,也就沒有說破。
到了9點,張遠征才從廠裡回來。他今天與好幾個一起退休的老朋友見了麵,朱言兵親自作陪,在廠食堂吃飯。有廠長作陪,幾個老家夥自覺很有麵子,不知不覺就多喝了些。
進了屋,張遠征滿臉通紅,大聲宣布道“從明天起我擔任第五車間的技術顧問。”
陳慶蓉見老伴醉得站不穩,氣狠狠地道“喝不下馬尿,就少喝一些,彆在這裡出洋相。”
張遠征臉紅紅的,他隻是想笑,手舞足蹈地說道“現在的年輕人不好好學技術,好高騖遠。想當年我們當學徒那一會兒,天天跟在師傅身後,抓住一切機會學技術。現在倒好,師傅苦口婆心地教,他還不願意學。”
他們這一代工人,無論是什麼工種,都是以技術為榮,一個技術好的師傅,在廠裡是很受尊重的。而進入了90年代,不少企業破產,甭管有無技術,大家統統下崗,這直接影響了一代人。許多廠裡的年輕人並不願意老老實實地學技術,有許多技術含量高的活,廠裡不得不請老師傅回廠。
陳慶蓉知道張遠征酒量淺,見他站立不穩的樣子,知道其已醉了,一邊數落著他,一邊就準備將其扶進屋裡。剛走兩步,張遠征隻覺腸胃一陣排山倒海,他根本控製不住,就在客廳裡吐成了天女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