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成津站上,方家人剛下了車,就有十來個年輕人圍了上來,領頭年輕人笑嗬嗬地問了一聲“誰是方鋼?我是成津縣政府的。”
方鋼一心以為是縣政府來談賠償金的事情。他見縣裡的人自認理虧,就想多要一點錢,威脅道“二十萬少了,如果事情解決不好,我們還要上訪,不僅要到市裡去,還要到省裡去上訪。”
領頭年輕人頓時變了臉,手一揮,道“你們這群刁民,皮子癢了,給我打。”他身後的年輕人如變魔術一般,從衣袖、後背等地方拿出了短木棍,劈頭蓋臉地朝方家人打了過去。方鋼被兩個年輕人夾著,接連被打了好幾棒。他也有一副好身板,搶過一根木棒,正要反抗,忽然小腿一陣劇痛,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領頭的年輕人上前踢了方鋼一腳,大聲道“誰上訪就是這個下場!”等這群年輕人離開,很快圍了一大群老百姓。聽說是縣政府乾部打了人,頓時炸了鍋。有人起哄“把人抬到縣政府去,青天白日,怎麼能打人,太他媽黑暗了。”又有人道“給《沙州日報》打電話,讓媒體曝光。”
這時,正好幾個省裡的記者接到了采訪章永泰的任務,經過長途汽車站。問明了情況,記者們亦是義憤填膺,很快就做了現場采訪,又錄了像。
方家眾人鼻青臉腫地湧向了縣委、縣政府。沿途跟了不少看熱鬨的人,到了縣委時,已有數百人之多。
此時,縣委正在開常委會,聽到外麵鬨哄哄的一片,列席會議的辦公室主任胡海就出去了解情況。
等到胡海回來,眾常委都覺得此事不可思議。
昨天方家諸人輕易地離開了沙州市委,侯衛東就覺得此事與常理不符。此時聽了胡海的報告,他已是心裡有數,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對眾常委道“方家人到沙州上訪在情理之中,可是縣政府在汽車站打人一事就完全不符合邏輯。當然煽動不明真相的群眾倒是極好。”
“此事牽涉公安局、信訪辦和飛石鎮三個部門。信訪辦排除在打人者之外,這一點不容置疑。”侯衛東又道,“飛石鎮是樸書記親自帶隊,我相信堂堂的鎮委書記不會做出這等事情。麼書記,請你打電話問一問樸書記。”
紀委書記麼憲就當場給飛石鎮樸書記打了電話,核實了情況,道“樸書記帶著工作組正從沙州回成津,他們還在路上,公安局、信訪辦的同誌可以作證。”
侯衛東把目光轉向了鄧家春和蔡正貴,他對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蔡正貴道“蔡書記,現在就剩下公安局的嫌疑,你有什麼看法?”
蔡正貴看了鄧家春一眼,道“在政法係統中,檢察院和法院沒有任何理由做這事。家春局長,此事由刑警隊的緝槍行動引起,會不會是刑警隊年輕氣盛的小夥子所為?”
蔡正貴是政法委書記,可是鄧家春亦是常委,而且是侯衛東的嫡係,他根本指揮不動公安隊伍。但是公安隊伍若是出事,作為政法委書記他也有可能要承擔責任,這是讓他最不爽的地方。
鄧家春黑著臉,哼了一聲,道“難道公安有理由去做這事?蔡書記應該對政法隊伍有自信。”
侯衛東道“蔡書記是維穩辦主任,這事已經變成了群體性事件,就由你全權處理,其餘同誌繼續開會。”
蔡正貴站起來收拾筆記本時,侯衛東又側過身,道“蔣縣長,你有什麼要求?”
自從侯衛東到了成津縣,蔣湘渝行事就特彆低調。聽到此事,他已經隱約猜到事情真相,道“第一,這事在真相沒有查清楚之前,要先把群眾情緒穩定下來,不要讓小事變成大事,最後不可收拾;第二,讓縣醫院儘快醫治傷員,費用暫時掛起來;第三,要讓公安儘快介入,查找幕後黑手,找不到幕後黑手,這個屎盆子就得扣在政府頭上。”
侯衛東點了點頭,道“按照蔣縣長的指示辦。”
蔣湘渝能從最底層的鄉鎮乾部爬到縣長之職,極為聰明,對大勢判斷得極為準確。特彆是接連兩次向周昌全彙報工作以後,他知道侯衛東在周昌全心目中的地位,便決定全麵與侯衛東合作,能低調就低調。但是,他對於方、李兩家在成津盤根錯節的關係還是很有顧忌,在鉛鋅礦的事情上,他能縮頭就縮頭,絕對不衝在第一線。
兩人磨合了一段時間,侯衛東已經將蔣湘渝的態度看得很清楚。對於蔣湘渝的態度,他還是很滿意,但是,在公開場合之下兩人仍然保持著距離,這就讓常委們對兩人的關係頗有些捉摸不定。
在召開縣委常委會時,縣委大院門口吵聲震天,一直沒有停息。
侯衛東不理會門外的吵聲,臉色平靜地道“方家人是受了蠱惑,有維穩辦主任蔡書記親自坐鎮處理,翻不起大浪。經濟發展才是成津第一要務,其餘都是皮毛之癬,我們繼續開會,不要受外麵影響。”
常委會在門口的吵鬨聲中繼續召開,12點結束。
侯衛東回到了辦公室,在窗口一看,縣委門口依然吵鬨一片,聚集了數百人,大多數都是看熱鬨的閒人。成津縣經濟貧困,縣城裡許多人沒有事情做,變成了閒人,哪裡有熱鬨就朝哪裡鑽。比如兩個自行車撞了,肯定會在數分鐘之內聚集數十人圍觀,就如快速反應部隊。
在縣委院子裡有數十名著裝警察,與看熱鬨的人對峙著。
縣委辦公室主任胡海進門,他手裡拿著幾張a4紙。這是從現場收的傳單,標題是“殺人的公安局,騙人的政府”,內容是揭露成津縣政府如何騙人、打人。
侯衛東略略掃了一眼,道“寫這篇文章的人文化水平不低,文筆不錯。”他提起筆,刷刷作了批示“請正貴同誌嚴肅處理此事,查清事實真相。”
胡海回到辦公室,將傳單交給了穀枝,讓她送給縣政法委蔡書記。等到穀枝出了門,他暗道“侯衛東這招太極拳打得好,這個年輕人還真是老辣油滑,小瞧不得。”他是章永泰時代的辦公室主任,見的事情很多,對成津了解得深。聽到方鐵車禍身亡,就知道麻煩大了,他並不言語,隻是冷眼旁觀。
蔡正貴與方、李兩家關係緊密,這是不成秘密的秘密。此時侯衛東將此事一股腦地推給蔡正貴,這是以其矛對付其盾。
胡海剛走,宣傳部長梁逸飛又走了進來。梁逸飛坐在侯衛東對麵,扶了扶寬大的眼鏡,又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道“侯書記,這事還真不好辦。”
侯衛東好整以暇地道“梁部長,慢慢說,天塌不下來。”
秘書杜兵給梁逸飛倒了一杯水,退了出去。
“省委將章永泰樹成了因公殉職的典型,現在各路記者雲集成津。好幾家記者采訪了方鋼等當事人,他們要求聽縣裡的解釋。”梁逸飛扶了扶眼鏡,很為難的樣子。
“不必太在意此事,這些記者是為了宣傳章永泰而來,這是省委的任務,他們必須得執行。有少數記者素質不好,心術不正,但是他們其實並沒有多大本事,也不是寫了什麼都能上報,他們上麵還有一連串把關人。”
侯衛東當過市委書記秘書,與新聞記者接觸挺多,又與王輝等人關係良好,對新聞記者了解挺深,並不怕這些記者。“當然,我們要在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不能任由方家人做負麵宣傳。宣傳部門要主動介入,我的意見是將到成津的媒體組織起來,由蔡書記統一做答複。”
梁逸飛扶了扶眼鏡,道“要召開記者招待會?”
“對,縣委、縣政府的聲音需要通過正式渠道反映出去。縣政府承諾給方家二十萬,還在客車站打人,這些事想來就很荒誕。但是群眾不了解真相,如果縣裡沒有聲音,群眾會選擇性地相信這些話。我們必須有統一正麵的聲音,蔡書記是維穩辦主任,此事就由他來正麵應答。”
梁逸飛道“這事,還請侯書記作個批示,宣傳部才好具體執行。”蔡正貴平時很不好說話,他就想從侯衛東手裡討一個批示。
通過公安局長鄧家春和副檢察長陽勇,侯衛東對政法係統現狀有一定了解,想了想,道“這件事,縣委辦很快就要寫情況通報。我在情況通報上簽署意見,具體你來執行。”他半是鼓勵半是玩笑道,“梁部長,越是發達地區,遇到的麻煩事越多。從這一點來說,成津現在麻煩事不少,這說明成津就要進入發達地區了。”
梁逸飛想起亂哄哄的記者們,頭大了。
中午,杜兵過來請示“侯書記,今天中午有幾個地方請吃飯,看你參加哪一桌?”
在縣裡,凡是上麵來了人,總是希望縣委書記能出麵,這也是人之常情,侯衛東理解此事。為了各部門工作能順利推進,他能去則去,可是他的精力和胃口總歸有限,天天如此,鐵打的胃也受不了。
侯衛東道“算了,今天一家也不去,我請省報王輝吃飯。”
在小招待所,幾樣精致小菜端上桌子,侯衛東與王輝相對而坐,小飲。王輝略有些禿頂的腦袋在燈光下有些閃亮,仿佛是智慧之光線,又如明教之光明頂。他道“我和章鬆、章竹分彆深入地談了一次。章鬆還是比較聽我的話,這些日子暫時不會去上訪。隻是章竹比較偏激,又自視甚高,我沒有太大把握。”
兩人喝了幾個小杯,王輝是那種喝酒就上臉的人,臉色緋紅。他慢慢抿了一口酒,道“我這幾天都在成津采訪,看到一些事情,有些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今天是私人聊天,我想聽真話。”
王輝道“我的判斷,章鬆所說多半是真的。成津是窮縣,可是有一群因有色金屬礦而發財的富人。香車美女,打手成群,貧富差距太大,社會上對此有許多非議。永泰的責任感很強,他肯定是想改變這個狀況。”
“貧富差距在現階段肯定會存在,這沒有辦法。我現在能做的事,一是打擊犯罪,這是縣委、縣政府保一方平安的重要職責。二是儘快發展經濟,隻有經濟發展了,才能帶動各項社會事業的發展。隻要做到這兩條,我就問心無愧。”正說著,侯衛東接到了梁逸飛的電話。梁逸飛在電話裡氣憤地道“有些記者太不像話了,居然暗地裡拿方鋼的事情來勒索縣委,獅子大張口,要兩萬封筆費。”
問明了情況,侯衛東對王輝道“新聞行業也應該整頓了,《嶺西法製報》的記者提出要兩萬塊錢,他們就不發今天圍攻縣委的新聞。”
王輝對上午的事情也有耳聞,道“老弟,你說實話,這二十萬元以及車站打人之事,是不是縣委、縣政府的安排?”
侯衛東嘿嘿一笑,道“我智商也不低,怎麼會做這種事情?從這一件事情我們反而可以看出成津問題的複雜性,有一幫子人唯恐天下不亂。不過,他們既然肯跳出來,這就是好事。”
“《嶺西法製報》也真應該整頓了。”
王輝打心眼裡也不相信成津縣會做出如此愚蠢之事,當麵問了侯衛東,更是心中有底。他給《嶺西法製報》一把手打了電話“我是王輝,現在蹲在成津。我們一起進省報,你現在是大老總,我還在一線跑材料,天壤之彆啊。”敘了幾句舊,王輝將事情說了,掛了電話。他對侯衛東道“《嶺西法製報》的老總是我的好朋友,他表了態,隻要確有其事,就讓那位記者滾蛋。”
報社記者雲集成津
經過充分準備,政法委蔡正貴書記滿臉嚴肅地來到了宣傳部會議室。會議室已經來了十六七個記者,《嶺西法製報》的記者也在其中。
在嶺西省,沙州市成津縣是一個不為新聞媒體注意的小縣城。十來家省市級媒體齊集成津的盛況,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出現了。
在縣委宣傳部,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維穩辦主任蔡正貴念完事先擬好的稿子,記者們就開始提問。蔡正貴雖然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陣勢,但是他準備工作還是做得比較周全。辦公室為其製作了不少小紙條,想來應該能夠應付記者的提問。不過,看著記者舉起的手,他還是稍稍有些緊張。
第一個提問的就是《嶺西法製報》的記者。這是一個身材瘦高的男子,他問道“蔡書記,我是《嶺西法製報》的記者趙傑。據方鋼所說,他們在沙州上訪的時候,成津縣的工作人員主動找到他們,提出賠償方鋼家裡二十萬,讓他們息訪。請問蔡書記,有這件事情嗎?”
蔡正貴作出了否定的回答。
這位身材瘦高的趙記者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緊追不舍道“當時那位工作人員是乘坐一輛普桑,車牌是xxxxx。經過調查,縣政府確實有這輛車,車型、顏色、車牌都相同,不少當事人都指認了這輛車。請問蔡書記,這如何解釋?”
蔡正貴被侯衛東推上了此次事件的中心,記者發問時,他暗自罵道“成津就是一個小縣城,還要開什麼新聞發布會?!侯衛東真是雞腳神戴眼鏡——假裝正神!”不過此時他已騎上了戰馬,隻得凝神應付,否則就是他個人出醜。
他道“此車牌號確實是縣政府的車牌號,不過這車最近還在修理廠修理,並沒有出車。公安局正在追查冒用車牌一案。”
《嶺西法製報》的趙記者問得很尖銳,問完以後,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的提問完了,謝謝蔡書記。”
作為記者,趙傑不相信縣委、縣政府會如此愚蠢。可是這件事情有許多說不清的地方,隻有真相大白以後,縣委、縣政府才能洗清自己,這就給他了一個可以操作的空間。記者招待會完成以後,趙傑並沒有急於離開。他坐在會議室抽了一支煙,這才來到了宣傳部分管外宣的小梁副部長辦公室。
“《嶺西法製報》講究以事實為依據,蔡書記的解釋沒有說清楚,比如方家人都在沙州看見了車牌為xxxxx的普桑,而蔡書記卻說這輛車當時就在修理。這事不好解釋,我隻能將雙方意見如實寫出來,讓群眾自己去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