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自己被暗算了
嶺西省,沙州市,農機水電局。
2001年3月下旬,原成津縣委書記侯衛東被任命為沙州市農機水電局黨組書記。
任職文件發出以後,侯衛東沒有立刻到市農機水電局上任,他請了四天公休假,帶著小佳去了海南島。
結婚以後,侯衛東和小佳總體來說是分多聚少。在市委辦工作的那一段時間,雖然生活在沙州,可是跟著周昌全,天天忙得腳跟翻到腳背,幾乎把家當成了旅館。這一次調回沙州,侯衛東有意讓自己的腳步慢下來,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
到達亞龍灣以後,兩人在半山腰租了彆墅,在寬大的陽台上可以看到美麗的海景,將亞龍灣美景儘收眼底。吹海風、看大海、吃海鮮,兩人似乎找到了戀愛時的感覺,暫時將沙州的人和事忘在腦後。
偶爾獨處時,成津的點點滴滴總是在侯衛東腦中閃現。
這一次調到市農機水電局,主要原因是與勝寶集團的談判結果觸怒了市委書記朱民生,“退一步海闊天空”既是主動選擇,也是無奈選擇。可是,仔細回想縣長曾昭強在談判過程中的表現,侯衛東總覺得如鯁在喉。當然,如鯁在喉隻是一種感覺,他身在海南,暫時無法印證自己的疑惑。
在農機水電局裡,多數普通乾部並不在意誰來當一把手,因為誰來當一把手,並不能影響他們的生活和工作。隻有少數有想法的骨乾,才會在意此事。
文件到達當天,下班以後,常務副局長沈東峰和副局長周小紅分彆來到了西城的一所茶樓。
這座茶樓遠離東城區,很少有熟人到這裡喝茶。
在茶樓小房間裡,副局長周小紅道“走了一個‘南霸天’,沒有想到,來了一個更狠的。”
沈東峰深以為然,點頭道“侯衛東這麼年輕就能當一把手,不僅是背後有靠山,手段也了得。我們是副職,乾好本職工作就行了,管他是誰來當一把手。”
周小紅將頭靠在沈東峰肩頭,道“我們不能在一個局裡,若是有機會,我調到彆的單位去,單位差一些也無所謂。”
沈東峰扭頭親了親周小紅的臉頰,道“你是搞水電專業的,最好彆離開水電局,真的要離開,我走。”他沉吟著道“侯衛東能力強、背景深,這是好事,我們兩人主動和他配合,我的調動說不定可以通過他來搞定。”
周小紅朝沈東峰的懷裡靠了靠,道“現在說這話還早,要等到侯衛東被人大任命為局長以後,再聽其言、觀其行,才能把人看透。話又說回來,侯衛東來當局長,不懂業務,若是我們都跟他唱反調,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沈東峰輕輕撫摸著周小紅的腰肢,道“對抗始終是下策,團結才能出生產力。”
沈東峰和周小紅是高中同學,兩人一個班長,一個副班長,是同學中的金童玉女,有著朦朧的感情。高中畢業後,兩人一南一北讀著大學,漸漸斷了聯係。畢業以後,周小紅分到市農機水電局工作,從一般乾部成長為副局長。沈東峰則分到臨江縣工作,當上了副縣長。他們各自成立了家庭,高中時代從未挑破的感情成為兩人心底的回憶。命運有時很奇怪,總在令人想不到的情況下拐了個彎。多年以後,副縣長沈東峰遭遇婚姻問題,在縣裡過得不如意,陰差陽錯調到了市農機水電局,當了常務副局長。
於是,兩人重結前緣。由於都是局裡班子成員,這一場遲到的戀情隻能以地下工作者的方式進行。
4月1日,侯衛東正式走馬上任。
4月18日,沙州市人大正式任命侯衛東為市農機水電局局長。
4月19日,星期四,侯衛東才召開了市農機水電局第一次班子會。
侯衛東和上一任“南霸天”局長完全是兩種風格。
“南霸天”原名為南光榮,長著橘皮臉,當局長時總是威嚴有加,開會喜歡發火,被市農機水電局戲稱為“南霸天”。
新任的侯衛東根本沒有傳說中的王霸之氣,相貌英俊且和氣。第一次開班子會,他穿了一件夾克衫,手握著茶杯,道“……今天是第一次開會,我不談業務,先務虛……我記得朱書記第一次與市委委員見麵時,提出了沙州重新學習民主集中製……對於我個人來說,希望能帶頭執行民主集中製,不搞一言堂,希望大家能監督……”
第一次班子會,四十多分鐘就結束了。前任“南霸天”局長開班子會,四五個鐘頭是常事,班子成員習慣於馬拉鬆式會議,等到散會以後,沈東峰、周小紅和唐正清三位副局長都覺得很不正常。
周小紅辦公室與沈東峰辦公室是門對門,周小紅是女同誌,到底沉不住氣,等到侯衛東離開辦公樓,溜過來串門,輕聲道“辦公會是咋回事?剛開始就結束了。”
沈東峰下意識地看了看門,道“他才來,對基本情況不了解,這樣的會能開多久。從今天的感覺來看,盛名之下無虛士,當過縣委書記的人,辦事老練。”
“我沒有看出他老練。”周小紅見新局長與老局長風格迥異,不禁犯嘀咕,她在沈東峰麵前自然是口沒遮攔。
沈東峰告誡道“咬人的狗不叫,相信我的眼光,好好配合他。”
周小紅帶著感情道“以前南局長要求嚴格,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這麼多年來,他基本上沒有整人、害人,是個好人。”
沈東峰回想著侯衛東講話時的表情,道“新人新政,我們兩人都要適應。從今天的班子會來看,侯衛東算是爽快之人。”
在市農機水電局機關乾部的關注下,侯衛東執政的第一個月轉眼即逝。第一個月,侯衛東基本上沒有做任何決定,跟班子成員和主要科室負責人談了話,春風化雨地開始了“侯氏風格”的簡政放權。
上一任局長將權力抓得極牢,錢、財、事都握在手中,事無巨細都要了解,副局長們幾乎成了傀儡,一來二去,副局長們都不願主動參與,將一副大擔子壓在了一把手身上。“南霸天”多次榮獲“嶺西省勞模”、“先進工作者”等稱號,榮譽是貨真價實,他也累得如狗一樣。
侯衛東當過縣委書記,心態不同,不想攬具體事情,他開始逐步放權。5月,局班子研究並通過了《農機水電局重要事項議事製度》和《農機水電局機關管理製度》兩個重要製度,同時,局班子重新分工。水電局所有主要業務全部分給手下的三位副局長,連辦公室和財務室兩個重點科室都交由沈東峰來管理,侯衛東的分工上隻有“負責全麵工作”,如此安排在沙州局行裡顯得很不尋常。
周小紅與沈東峰單獨相處時,道“東峰,我有些糊塗了,侯衛東到底在想什麼,其他局長害怕大權旁落,都是一個勁抓權,他恨不得一點事都不管。”
這一段時間,沈東峰天天都在琢磨侯衛東,已經有所心得,道“侯衛東胸有大誌,農機水電局是小廟,容不下這尊大神,他隻是一個過客,遲早要走的。”
5月9日,侯衛東罕見地穿上藏青色西服,衣冠楚楚地來到單位。他走進沈東峰的辦公室,道“等一會兒吳廳長要到局機關,你給大家打下招呼,把桌子收拾好,彆亂成一團,把辦公樓掃一掃,彆沒有形象。”又道,“讓辦公室把相機準備好,爭取班子成員與吳廳長合影。”沈東峰吃了一驚,趕緊把辦公室主任叫來,仔細交代一番,他並不敢放心,逐個檢查了辦公室。
10點,吳英在眾人的歡迎下走進了市農機水電局辦公大樓,與眾人見麵之後,走進侯衛東的辦公室。
等到吳英進了侯衛東的辦公室,周小紅在辦公室給沈東峰打了電話,道“吳廳長是第一次到辦公大樓,侯局長好大的麵子。”吳英這兩年多次到沙州來,每次她都是直接到市政府去,“南霸天”則帶著農機水電局班子去市政府會議室彙報工作。這一次,吳英直接到農機水電局,眾人均對侯衛東刮目相看。
“確實不一般,單獨找時間分析此事,若是晚上有空,天王蓋地虎。”周小紅臉色稍有些紅潤,“天王蓋地虎”是兩人的約會暗號。聽到這個暗號,她不禁有些暖意,低聲道“寶塔鎮河妖。”可是轉眼想到多年冷戰的家庭,心情又灰暗了下去。
沈東峰放下電話以後,琢磨道“侯衛東遲早要走,我幫他,等於幫自己,這是由副轉正的最佳時機。”
過了半個多小時,侯衛東陪著吳英從辦公室走了出來。
侯衛東對吳英道“吳廳長,班子成員都在辦公室裡等著接見。”
吳英爽朗地笑道“都是老水電了,班子成員我全部都認得。”
在侯衛東邀請之下,吳英依次進入班子成員辦公室,周小紅等人皆站在門口,與吳英握了手。
與周小紅握手以後,侯衛東對吳英道“吳廳長,班子成員想同你合個影,行嗎?”
吳英道“大家都是水電人,合個影有什麼不行。”
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吳英下了樓,然後排排站,大家一起合影。上車之前,吳英滿臉笑容地與農機水電局的同誌們揮手告彆,這才與侯衛東一起前往市政府。
在市政府,市長劉兵在大院裡迎接吳英,他笑道“吳廳長來沙州,怎麼不提前打個電話,太失禮了。”
吳英矜持地道“劉市長客氣了,竹水河工地修了這麼久,我還沒有來看過,今天抽時間過來看看進展。”
劉兵在吳英麵前態度極好,沒有一點官架子,笑道“竹水河水電站進展順利,市裡還有修第二水電站的想法,今天我作一個正式彙報。”
吳英指著侯衛東道“剛才衛東給我報告了,水電局的調研都做出來了,很不錯。”
劉兵看了一眼站在吳英身後的侯衛東,道“衛東局長是大將之才,沙州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水電工作,因此才將衛東放在這個位置。”
侯衛東跟在後麵,他沒有多語,隻是笑了笑。
在劉兵辦公室談完關於竹水河第二水電站的事宜,吳英看了看表,道“做水電工作,紙上談兵談不出結果,我建議現在就到竹水河。”
劉兵道“朱書記聽說吳廳長要來,專門從省裡打電話過來,說是中午儘量回來。”
吳英雖然是水利廳的副廳長,可她的丈夫是省委書記,因此,吳英到沙州來,市委、市政府是按照省委、省政府領導的規格來接待。
吳英對此心知肚明,道“書記和市長都是大忙人,我來沙州是談具體事,原本不想打擾你們,既然朱書記還在省裡,那就不必回來,我們直接到成津。在成津看了現場,吃過午飯,我直接從成津走,不再耽誤你們。”
聽到此語,劉兵反而輕鬆下來,道“那我就聽吳廳長安排,直接到現場,中午安排在竹水河吃野生魚。”
上車時,侯衛東給沈東峰打了電話,道“吳廳長要看第二水電的現場,你和周局長拿著相關資料,先行一步,到現場等著。你是水電專家,現場由你講解。”
論專業,沈東峰並不是水電專業,班子成員中,隻有周小紅是科班出身。
聽說吳英要聽講解,兩人碰了頭,拿起資料,趕緊朝竹水河趕去。
侯衛東又給局辦打了電話,道“劉市長和水利廳吳廳長要視察竹水河水電工地,你通知成津縣政府辦。”
吳英、劉兵等人坐著考斯特前往成津。在成津縣境內,縣委書記曾昭強和代縣長周福泉站在公路邊,恭敬地候著。考斯特停下來,市政府辦一位年輕的工作人員下了車,道“曾書記、周縣長,請上車,坐考斯特一起到竹水河工地。”
曾昭強上車時,第一眼就看到麵容沉靜的侯衛東。他先與吳英、劉兵打了招呼,與侯衛東握手時,他在手上加了力度,道“侯局長,竹水河二期水電項目,還需要你大力支持。”
侯衛東道“成津竹水河的水文條件很好,基礎工作也紮實,市局會全力促成此事。”
在竹水河看了現場,一行人在煤炭療養院吃了竹水河野生魚,由於下午還有事情,吳英離開了沙州。
成津縣縣委書記曾昭強將水利廳副廳長吳英、沙州市市長劉兵、農機水電局侯衛東等人送到了成津與沙州交界處。下車,揮手告彆,直到看不到車影子,他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扭頭對代縣長周福泉道“明天樊得財要來,我覺得侯書記的思路是對的,就按照侯書記的思路與樊得財談。”
周福泉最知前因後果,道“按照侯書記的思路,談判十有八九沒有結果。”
曾昭強道“還得實事求是。”交代完以後,他坐車朝著沙州而去。
代縣長周福泉心情很是複雜。在他心目中,侯衛東是一個很強勢的縣委書記,而且手眼通天,可是在陰溝裡翻了船,被曾昭強陰了一把,這讓周福泉麵對曾昭強時總是有很強的提防之心。
“曾昭強心機太重,與他搭檔,誰知什麼時候會被他連骨頭帶肉吃掉。”周福泉此時開始懷念一心做事的前縣委書記侯衛東。
曾昭強坐在車上,靠著柔軟的車墊子,回想著侯衛東陪伴著吳英來視察時的神情,心裡莫名煩躁起來,暗道“我的心是否太急了,將侯衛東得罪得太狠?”轉念又想,“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失去了這次機會,說不定就隻得在縣長職位上退休。等到侯衛東掌權時,我早就是退休老頭兒了,根本不必怕他。”
曾昭強仔細想了想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和侯衛東的衝突都是發生在縣委常委會上,可以歸為觀點不同,並沒有明顯的破綻讓侯衛東抓住。他下了結論,無論從各個方麵來看,侯衛東也不會識破自己的小花招。儘管有如此結論,可是沙州自古就有“欺老不欺小”的說法,回想著侯衛東與吳英低頭說話的姿勢,他的心裡就覺得堵得慌。
到了沙州易中嶺的彆墅,院子裡停了好幾輛車,其中一輛寶馬是黃子堤下班以後的專座。曾昭強這一段時間經常與黃子堤在一起,故而看見黃子堤開這部車。
上了樓,易中嶺、黃子堤正坐在客廳裡聊著天,等到曾昭強上樓,易中嶺道“昭強都到了,‘粟鐵拳’怎麼還在囉唆?”
“粟鐵拳”是公安局粟局長,他長期搞刑偵工作,被人稱作“粟鐵拳”,當然,敢稱呼他為“粟鐵拳”的都不是一般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