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寫作任務向晏春平交代清楚以後,吩咐道“我要關門研究文件,沒有特殊情況,彆讓人來找我。”
泡了茶,侯衛東獨自坐在辦公室裡間,讓自己完全安靜下來。每臨大事有靜氣,這來自於青林鎮趙永勝的警句已經成為自己的一種重要的行為模式。他在靜思中,再次徹底搜索沙州防治“非典”整體工作還可能存在的漏洞。
慢慢地喝茶,讓自己的心徹底安靜了下來。
關注重點一,出現疫情時,發布疫情問題。
關注重點二,出現疫情時,如何調查接觸者。
關注重點三,工作人員在實際工作中的情緒問題。
關注重點四,出現疫情時,明確工作紀律的問題。
關注重點五,傳染病醫院治療問題。
關注重點六,隔離點周邊群眾穩定問題。
關注重點七,出現疫情大規模隔離問題。
列出七條關注重點,侯衛東又翻出預案,將自己想到的問題與預案進行一一對照,找出預案中忽略或是不可能寫到的細節。
一個小時左右,他完成了對七個關注重點的研究工作。
自從擔任防治“非典”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以後,他陷入了緊急而迫切的具體事務之中,紅顏知己郭蘭的身影被壓在心底最深處。此時他完成手裡工作,忙裡偷閒,窈窕身影在不經意間又躍然腦中。
那天一句“我愛你”,讓侯衛東無數遍回味。他如戀愛中的女人一般,坐在椅子上發了一會兒呆,心道“女人青春易逝,時間拖得越長,越是對不起郭蘭,是不是到了該鬆手的時候?既然不能執子之手,就應該放掉那隻手。”
每當“分手”念頭湧出之時,埋在心肝裡的那把刀就開始滾動起來,攪得他五臟六腑都如被鋸開,鮮血淋漓,疼痛難忍。
侯衛東強迫自己的注意力從郭蘭身上離開,桌上放著新送來的厚厚一疊文件,他隨手翻了翻,驚訝地發現郭蘭被任命為沙州大學防治“非典”領導小組副組長。轉念一想,郭蘭是沙州大學黨委委員、組織部長,擔任校防非辦副組長是理所當然的事。
仔細看了沙州大學的簡報,侯衛東還是察覺到一些問題,他給許慶蓉打了電話“沙州大學和幾所中專院校,有好幾萬學生,消毒液、溫度計等防非藥品、藥具到底準備得如何?特彆是沙州大學,有幾萬學生,絕對不能出事。你抽時間親自去一趟,幫助他們理一理思路。”
許慶蓉道“沙州大學工作不錯,組織部長郭蘭是新增加的防非辦副主任,其實是她主要負責。她原本要到上海去讀書,上海那邊來了暫時停課通知,結果她就留在學校抓防非工作。”郭蘭在沙州市委組織部工作時,參加過對許慶蓉的組織考察,她們兩人關係挺好,一直有聯係。
許慶蓉無意中說出了郭蘭的近期行蹤,而這些事侯衛東基本不知。放下電話,他默默地體會著郭蘭內心的掙紮,惘然若失,心裡不禁有些苦澀。
此時,他的身邊人紛紛戰鬥在“非典”一線蔣大力賣藥品及器材,周昌全督戰沙州,郭蘭成為沙州大學防非辦副主任。他感到“非典”如一柄巨大的鍋鏟,狠狠地攪動著大鍋,大鍋裡的湯湯水水便混在了一起,一起努力地向天空散發著熱量。
他腦中浮現起巨型大鍋的具體形象,在鍋中,他和郭蘭在混亂中用力擁抱著,其他事情都拋在了一邊。
這種感慨很奇異,也很過癮,不過很快就被迫打斷,因為市委副書記、紀委書記濟道林來到侯衛東辦公室。
對於濟道林這種老資格市領導,晏春平根本沒有擋駕的想法,直接敲開了侯衛東辦公室的門。
侯衛東見是濟道林,連忙站起來,幾步迎上去,道“濟書記,有什麼事情打個電話招呼一聲,怎麼能勞你大駕。”
1993年,侯衛東從沙州學院畢業時,濟道林是沙州學院副院長。在畢業後不久,侯衛東重新回到學校,在小書店偶遇濟道林,濟道林送了一套《平凡的世界》給侯衛東。十年時間過去,侯衛東成長為沙州市副市長,濟道林也離開了學校,成為沙州老資格的紀委書記。
紀委工作的經曆在濟道林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長期習慣性苦思,額頭上留著明顯的“川”字紋。坐下以後,臉上也沒有什麼笑容,道“省紀委要求在‘非典’期間嚴肅紀律,紀委準備擬一份相關文件,我想聽聽防非辦主任的意見。”
紀委擬定文件,根本不需要由紀委書記親自來向副市長征求意見,若是換一位紀委書記,侯衛東或許還要開一句玩笑,可是麵對曾經的校長,他就得正正經經。
濟道林從手提包裡拿出一份文件。在取文件時,侯衛東看到了濟道林手腕上的表。在學校讀書期間,濟道林上課時就戴著這塊表,蔣大力最有經濟頭腦,是唯一識貨人,在寢室裡多次談起這塊表,當時羨慕得很。如今這塊名表顯得很普通,整體上顯得暗舊,倒與濟道林的身份和氣質相符。
侯衛東接過文件,認真翻閱起來。
文件標題是《沙州市紀委、監察局關於嚴明紀律確保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順利進行的緊急通知》,內容分為“嚴格政治紀律,牢固樹立全局觀念,建立工作責任製,嚴格疫情公布製度,加大監督執紀力度、嚴厲打擊利用防治‘非典’名義從事的各種違法行為”五大部分,這份文件基本上將周昌全副省長“硬”的一手體現了出來。在嚴格政治紀律中有這樣一段話“黨員在‘非典’時期更應該體現先鋒模範作用,對不遵守防非工作紀律、擅自脫離工作崗位的黨員,開除黨籍,是行政和事業編製乾部的,開除公職。”
等到侯衛東目光從文件中離開,濟道林問“你是防非辦主任,最了解情況,看一看還有什麼不妥之處和遺漏之處。”
侯衛東在腦中將這份文件與自己擬出的七個關注點進行了對照,道“‘非典’病人相比其他病人,特殊在於傳染性,我們必須強調醫院的責任,凡是遇到疑似‘非典’病人,不許推諉。這就相當於我們日常推廣的首問責任製,又相當於出租車,不能拒收任何一個客人。我建議在文件中要特彆強調此條。”
濟道林道“這一條很重要,就叫首診負責製。”
侯衛東在向濟道林介紹了人民公園旁邊社區醫院發生的圍阻事件後,道“這件事情發生以後,我一直在思考應該如何公布信息,‘非典’是惡性傳染病,影響麵寬,如果信息公布不及時,必然會有謠言產生。謠言多了,會引起社會動蕩。”
濟道林額頭上的川字緊緊鎖住,糾結在一起,緩緩地道“從八十年代算起,沙州就沒有發生過大的疫情,不僅農村地區衛生體係薄弱,城市的衛生體係同樣不堪一擊。我擔心公布疫情的方式不妥當,有可能引起社會不必要的恐慌。”
內緊外鬆是這些年常采取的工作辦法,事實證明此方法在處理絕大多數問題上都有效。隻是“非典”疫情不同於以前遇到的任何事情,稍有不慎,通過飛沫傳播的烈性傳染病患者就有可能呈幾何倍數的增長,任何社會都無法承受如此重創。
侯衛東是防非辦主任,看了大量資料,知道“非典”厲害,他仍然堅持了自己的觀點“從各地的新聞來看,上海、北京、廣東等地都公布了疑似和確診病例,《新聞聯播》和《焦點訪談》先後正式談到了‘非典’疫情,堅持及時公布信息,這是製止謠言的最好方式。如果沙州出現了確診病例,就會涉及醫院治療、接觸者和疑似病人的隔離觀察,涉及麵非常大,根本不可能封鎖信息。我們堅持按時公布疫情,或許會引起短暫恐慌,但是長久來說是有利的。”
濟道林額上皺紋緊鎖,道“如果發布疫情信息後,引起社會恐慌,這將是一場災難,誰能承擔這個責任?”
侯衛東堅持自己的看法“我堅持認為及時準確發布信息引起的恐慌,將遠遠低於謠言引起的恐慌,捂著的蓋子就是謠言的溫床。”
這份文件的主要內容是按照市委書記朱民生的要求所寫,朱民生專門提出要嚴格疫情公布的方式和時間。聽到侯衛東對疫情公布方式毫不遲疑地反對,濟道林沉默半晌,道“你的說法很有道理,到底如何公開疫情信息,在今晚常委會上要提出來研究,以常委會紀要為主。”他起身告辭,走到門口,轉身與侯衛東握手,道“衛東肩負著重任,責任重大啊。”
看著濟道林的背影消失在走道上,侯衛東重回辦公室,他拿了一張紙出來,用鋼筆在這張紙中間畫了一條線,將這張紙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寫下信息完全透明的好處與弊端,另一部分寫下信息不完全透明的好處與弊端。
最終,他還是堅定自己的想法。
在四點四十分,晏春平將防非辦寫的報送市委常委會的材料送了過來。這篇文章中規中距,也算不錯。侯衛東略作修改便算過關。
七點,市委常委會會場。
防治“非典”工作是第一項議程,這一項議程有兩方麵的內容,首先是由衛生局許慶蓉報告沙州市防治“非典”已經做了的各項工作,以及下一步需要解決的問題。隨後由沙州市紀委副書記、監察局局長就《沙州市紀委、監察局關於嚴明紀律確保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順利進行的緊急通知》向市委常委會作報告。
對於防非辦前期的工作,市委常委們給予了充分肯定,提出的幾個建議全部通過。但是對紀委的《緊急通知》,常委們有不同的意見,爭議最大的地方在信息披露方麵。部分常委支持“完全披露信息”,另一部分讚成“不完全披露信息”,爭議雙方都是為了防止社會恐慌,分歧在於具體的手段。代市長寧玥是完全披露派,副書記楊森林是不完全披露派,紀委書記濟道林原本讚同楊森林的意見,提前與侯衛東溝通以後,他的態度變得含糊起來。
侯衛東是列席人員,在沙州,所謂列席者,可以在被詢問時發言,但是沒有表決權。他是防非領導小組副組長、防非辦主任,掌握了最多的一手資料和豐富信息,由於不是常委,在實質上的最高決策機構裡,失去了應有的話語權。隻能聽著乾瞪眼,將一肚子主意藏肚裡。
常委們討論以後,市委書記朱民生定下調子“既然大家對信息披露有爭議,省裡又沒有明確要求,我們不必太著急確定披露方式,當務之急是防非辦繼續做好工作,確保萬無一失。我強調兩點,第一,在《緊急通知》中暫時不提此事,信息披露改成信息報告的內容。對於下一步信息披露的程序和方式由侯副市長提方案,侯副市長要盯著省防非辦,最簡單和最正確的方式就是他們怎麼辦我們就怎麼辦。”
侯衛東聽到朱民生給自己增加了責任,表麵上一本正經點頭,心裡暗道“我列席會議,沒有發言權,就是一個啞巴,隨便彆人如何安排。”轉念又安慰自己道“黨委和政府各自有職責,這是由體製所決定,我怎麼會有很憋屈的感覺,這種情緒不正常,應該擺正自己的位置。”
朱民生顧盼自雄,他自然不會顧忌一位年輕副市長的想法,道“第二,我在這裡強調工作責任製,每位常委、副市長都有自己的工作範圍,同時部分領導還聯係了具體的地區,不管是自己工作職責範圍內還是聯係的具體地區,隻要出了事,擔負同樣責任。舉例來說,東城區若是有一起確診病例,但是沒有預防和控製好,東城區的東方勝和聯係東城區的常委,都要承擔相同責任。再比如,教育係統出了事,侯市長和當地地方領導都要承擔相同的責任。”
常委會決定的大事,由政府來執行,這是由體製所規定。侯衛東明白這個道理,也覺得無可厚非,可是離開會場後,總是感覺在不知名的地方有塊小石頭壓著、堵著神經和血管,莫名其妙覺得不舒服。
平心而論,沙州市市委常委們多數還是挺尊重侯衛東的,在常委會前,濟道林副書記還特意來向他征求意見。可是,他作為政府副職隻能列席最高決策層的會議,在會上隻有旁聽權力和被動接受詢問。而最糾結之處是在研究防治“非典”問題上,他比任何有權發言的人都要了解“非典”是怎麼一回事,有一肚皮的意見,卻並不能進入最高的決策機構。
侯衛東曾經做過成津縣委書記,具有最終拍板權。此時成了副廳級,反而失去了拍板權,讓他頗不習慣。但是要具有更高的拍板權,上一級副職是必須經曆的過程。
“我今年33歲,一定要在35歲之前成為常委,在38歲之前成為正職,最差的表現應該在此屆結束成為副書記,否則我的年齡優勢將不複存在。”從會場出來,侯衛東對自己的人生再次進行五年規劃。
在嶺西,領導升職采取的是黨委和行政交錯上升的路徑。交錯升職有三個前提第一個前提是黨委和行政在體製上是分開的;第二個前提是黨政乾部實質上是一元的;第三個前提是黨委決策係統比政府執行係統在實際使用中要高半格。
具體來說,從鎮裡來說,鎮長乾得不錯再任黨委書記,鎮黨委書記要升官就可能當副縣長,副縣長乾得不錯就可以進常委,然後再升職當縣長,縣長乾得不錯才有可能當縣委書記。市、省一級的升官途徑基本如此。如此流動,使得政府係統乾部流動到黨委係統,即使是同級彆流動,也被認為是一種晉升。體製內如此安排升職是有道理的,乾部先在政府係統曆練,經受實踐鍛煉,而被實踐證明能力更強、素質更高、經驗更為豐富的乾部得以進入黨委係統,從而使得黨委係統成為政治精英人才的高地,並保證了黨委決策的相對全麵和正確。
自從當了成津縣委書記以來,侯衛東的政治理想就開始漸漸覺醒,他清醒地認識到要實現胸中抱負,必須要在這個體製內有位置,否則說話等於放屁,更彆談實現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