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坤拉開抽屜,取出一份手寫的稿子,遞給賀永新,說道:
“上報省廳的材料,我是讓打字室打出來的。我這裡還有底稿,老賀你可以看看,我不太懂生產,這個稿子裡的很多提法,也是照著書上抄的,你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實在不行,離下星期還有幾天的時間,咱們還可以及時補救一下嘛。”
賀永新接過稿子,找了張凳子坐下,便開始閱讀了。正如徐新坤說的那樣,這份稿子完全不是一個懂行的人寫出來的,倒像是對著一本質量管理的講義抄上去的,當然其中又加進了若乾腦補的場麵,比如廠領導如何如何重視,QC小組的成員如何如何夜以繼日地編寫管理大綱。在稿子的最後,白紙黑字寫著新民廠已經編製完成了完整的全麵質量管理方案,其中包括若乾細節,即將按照方案開展質量管理工作,並準備將今年12月作為新民廠的質量管理月……
我賣糕的……,好吧,其實賀永新在心裡呼喚的是中國本土的神。
我的老天爺啊!這個姓徐的不會是抽瘋了吧,這份材料已經把新民廠逼得完全沒有退路了。早就聽人說,徐新坤推行管理方案失敗後,在潛心鑽研工業技術,試圖卷土重來,而且最近還迷上了電視大學裡講的全麵質量管理。可賀永新萬萬沒有想到,徐新坤居然會如此性急,剛學了點了皮毛,就賣弄開了。什麼QC小組,什麼三個西格碼原則,你知道啥叫西格碼嗎?
現在牛皮吹到省廳去了,不用說,這份材料在省廳肯定引起了軒然大波,引得若乾省廳領導龍顏大悅,這才急吼吼地要組織現場會,甚至連跟新民廠提前打個招呼的過程都免了。
國家經委號召全國工業企業開展全麵質量管理工作,這是今年經委的一項重頭戲,各地的工業主管部門都得配合唱好這出戲。就算唱不出什麼傳世佳作,至少也得敲敲鑼鼓,讓人看著熱鬨。明州省機械廳下屬的這些企業,對於全麵質量管理這件事態度不一,懈怠一點的就如新民廠這樣,抱著觀望的態度,等著看彆人怎麼做;積極一點的,倒是也動起來了,但據賀永新了解的情況,進展都不太順利。
要知道,搞全麵質量管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首先要有懂行的人,其次就是需要對全廠的生產流程進行全麵的梳理,找出所謂關鍵環節、影響因素之類的,然後再製訂相應的計劃,弄個什麼PDCA循環之類的,這可真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事情。
賀永新自己其實也關注過全麵質量管理的事,但看到什麼排列圖法、因果分析法、控製圖法之類的內容,他就暈菜了。他在新民廠當了十幾年的廠長,從來不搞這些名堂,新民廠也活得好好的,怎麼一搞改革,就整出這麼多妖蛾子來了?據說全麵質量管理這東西,是一個美國鬼子跑到日苯鬼子那裡搞出來的東西,中國人有必要這樣上趕著去學嗎?
各個廠子的情況參差不齊,但可以確定的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家廠子真正地完成了全麵質量管理方案的編製,連一個能夠拿出來糊弄事的東西都找不著。省機械廳對於這個情況是心知肚明的,肯定也是著急上火,卻又無可奈何。眼看就要到年底了,如果整個機械廳係統拿不出一個典型來,如何能向上級交代呢?
在體製內,有一種說法,叫作“認認真真走過場”。能不能把事情做好,那是能力問題,上級一般不會特彆追究。但你是不是認真,那就是態度問題,而態度就代表著對上級尊重與否,這可是上級最為看重的。國家經委出了文件,機械部也發了通知,整整大半年時間,明州省機械廳連一個典型都交不出來,這能算態度好嗎?
在這個時候,來自於新民廠的一份材料遞到了省廳領導的手上,這材料寫得天花亂墜,說新民廠如何如何努力攻關,弄出了一個如何如何完美的方案,這不正是給瞌睡中的省廳領導遞上了一個純正蕎麥皮的枕頭嗎?省廳領導如何不會喜出望外、奔走相告?
可問題來了,材料是遞上去了,可方案在哪呢?徐新坤說什麼補救,這是能夠補救得了的事情嗎?賀永新也罷、陶宇也罷,都不知道全麵質量管理是怎麼回事,匆匆忙忙整一份材料出來,騙得過徐新坤這個外行,能騙過省廳和兄弟廠那些搞業務出身的領導嗎?尤其是省廳的一把手李惠東,50年代留蘇的大學生,在許多家企業裡工作過,當過總工程師,也當過廠長,技術水平簡直就是傳奇級彆,新民廠拿一份拚湊出來的東西給他看,這是嫌自己的官位子坐得太穩了嗎?
“老徐,你這個玩笑開大了。”賀永新把稿子還給徐新坤,黑著臉說道,“我聽說,省廳對這件事非常重視,馬上就要給各家兄弟企業都發通知,就是讓他們來學習咱們的先進經驗的。可你這上麵寫的這些東西,都是紙上談兵,也就是你這種外行覺得好,內行一看,都是笑話,到時候,出醜的可就是咱們整個新民廠了。”
關於徐新坤是外行這一點,在新民廠的廠領導和中層乾部心裡,是早有定論的。但除了徐新坤自己謙虛的時候說說之外,沒有人會當著他的麵直接說出來。這一回,賀永新是實在讓徐新坤給氣急了,所以才毫不客氣地指出了這一點。在賀永新的心裡,已經萌生出了一個念頭,那就是自己到了要和徐新坤徹底撕破臉的時候了,這一次如果不能讓徐新坤來背鍋,那倒黴的就必然是自己。
到時候,老子就當著全體省廳領導和兄弟企業領導的麵,揭露你外行領導內行,省廳要打板子,陶宇挨上50板,你徐新坤也不會隻有49板。
賀永新思考好了退路,也就懶得再與徐新坤虛與委蛇了。
“我是外行,這一點全廠人都知道啊。”對於賀永新的挑釁,徐新坤先是嗬嗬地笑了兩聲,隨即把臉一沉,說道:“老賀,搞生產,你是內行。抓全麵質量管理這件事情,也是你份內的工作。三月份咱們組織學習的時候,你就表過態,說會把這件事抓起來。到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了,你跟我說我這個外行在紙上談兵,那麼你這個內行又在乾什麼呢?”
甩鍋!紅果果的甩鍋!
賀永新自認為已經看出了徐新坤的用意,他冷笑道:“徐書記,我是廠長,是主抓生產工作的,所以這一次的紕漏,我理應承擔責任。這樣吧,等省廳領導和兄弟企業的領導到了,我向大家做公開的檢討,絕對不會讓你難堪的。”
“老賀,你這樣說就沒必要了。”徐新坤毫不掩飾自己的虛偽表情,他說道,“這件事,說到底是陶宇欺騙組織,我調查研究不夠,才出了這樣的事情。現在向省廳解釋也來不及了,我的意見是:第一,對於陶宇的失職,要嚴肅處理;第二,馬上組織生產科、技術科的人員,編製咱們廠的全麵質量管理方案,務必在現場會之前,有一個能夠交代得過去的結果。哪怕到時候省廳領導覺得我們的方案存在一些缺陷,那也是我們的工作能力問題,而不是欺騙省廳的問題。至於責任嘛,黨委會和廠部一起承擔的,不能讓你老賀一個人擔這個責任,你看如何?”
“就照徐書記你的意見辦吧。”賀永新撂下一句話,抬腿便離開了。
看到賀永新出了門,徐新坤先把門關好,然後回到座位上,想了想,拿起電話,讓廠裡的總機替他要通了省機械廳副廳長蔡德明的辦公室。
“老政委,你這邊的動作可夠快的,我那個搭檔,已經坐不住了。”
徐新坤笑嗬嗬地對著電話那頭的老領導說道。蔡德明也是轉業軍人出身,徐新坤在部隊裡當營教導員的時候,蔡德明就是他的團政委,二人的私交很好。蔡德明轉業比徐新坤早,如今已經當上了機械廳的副廳長,分管的人事方麵的工作。這一回的事情,幕後導演是馮嘯辰,而推動整件事情進展的,便有蔡德明一份。
“你那邊準備得怎麼樣?你這一手可是引爆了一顆原子彈,弄不好,會連你自己都傷了的。”蔡德明提醒道。
徐新坤道:“老政委,你是知道的,我那點墨水,根本就不夠用。行與不行,我都是聽我們那個生產科副科長以及那個林重的小處長兩個人說的。現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是死是活,我就賭一把了。實在不行,我就隻能到省廳去投靠老政委,你給我安排個什麼正處級的閒職讓我養老就行了。”
“哈哈,誰不知道你老徐是個外粗裡細的猛張飛,你敢這樣做,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的。”蔡德明哈哈笑著說道。
“時間定下沒有?”徐新坤問道。
蔡德明壓低聲音道:“已經定下了,是下禮拜二,不過,廳裡的領導禮拜一就會到你們廠,要先聽聽你們廠的彙報,你就好好準備唱一出好戲吧。”
“老政委就放心吧,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徐新坤信心滿滿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