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吳,你怎麼來了?”
工程師崔永峰拉開自家的家門,看到站在自己麵前的助手吳丹丹,詫異地問道。
這是在秦重家屬區的一幢筒子樓裡,繞過樓道裡處處擺放著的煤球爐、擱物架、自行車等,馮嘯辰一行來到了崔永峰的門前。
一路上,吳丹丹已經向馮嘯辰介紹了崔永峰的情況,他是68年大學畢業分配到秦重來工作的,今年35歲,已婚,有兩個孩子。他的夫人是他的大學同學,畢業時卻分到了距離秦州有幾百公裡遠的另外一個城市。兩口子兩地分居了十幾年時間,兩個孩子也是一邊一個,崔永峰帶著一個大女兒在秦州,他的夫人則帶著小兒子在外地。
因為算是單職工,廠裡給崔永峰分配的住房隻有一間,就是在這個黑乎乎的筒子樓裡,他帶女兒兩個人過日子。
吳丹丹是去年才分到廠裡來的,在技術處給崔永峰當助手,也算是師徒名份吧。因為發現自己的師傅不會打理家務,經常因為家務事弄得狼狽不堪,所以吳丹丹沒事就會跑過來幫他們父女倆洗洗衣服、做點好吃的,這也就是周夢詩覺得她對崔永峰有點意思的原因吧。
“崔老師,我給你帶了兩個客人來。”吳丹丹朝旁邊側了側身子,讓出跟在自己身後的馮嘯辰和周夢詩,對崔永峰說道。
“是馮處長?”崔永峰認出了馮嘯辰。前天馮嘯辰隨著胥文良去過技術處,與技術處的工程師們見過麵。工程師的人數很多,胥文良隻向馮嘯辰介紹了幾位副總工級彆的人物,像崔永峰這種二線的工程師就不在介紹之列了。不過,崔永峰自然是能夠認得出馮嘯辰的。
“我閒著沒事,想來找崔工聊聊,可以嗎?”馮嘯辰笑著問道。
“當然可以,快請進吧。”崔永峰大感意外,但還趕緊邀請馮嘯辰他們進門,同時還抱歉地說道:“真不好意思,我愛人不在這邊,家裡亂得很……”
吳丹丹還真是沒把自己當外人,她跟在馮嘯辰他們身後進了門,然後便主動招呼著他們坐下,又忙著幫崔永峰收拾屋子。崔永峰的女兒小名叫妞妞,似乎跟吳丹丹也挺熟,看到吳丹丹來,她興奮地一邊喊著姐姐,一邊像跟屁蟲一樣幫著吳丹丹乾活,讓崔永峰站在旁邊都有些尷尬的樣子。
“崔工這裡的生活條件真的很簡陋啊。”馮嘯辰坐在一張掉了漆的靠背椅上,環顧著屋子裡的陳設,感慨地說道。
“是啊,稍微簡陋了一點。”崔永峰應道。
“有什麼辦法,崔老師得罪了廠領導,原來說好給徐老師辦調動的事情,也黃了。”吳丹丹在一旁打抱不平地說道。
“小吳,彆亂說,徐敏那邊是一時辦不下來,林北重機那邊不同意她調動。”崔永峰向徒弟解釋道。從他們倆的對話來看,這個徐敏應當就是指崔永峰的夫人了,馮嘯辰沒想到的是,他夫人居然是在林北重機。
崔永峰住的屋子沒多大,家具也沒幾件,也就是書和圖紙多一點,歸置起來並不難。吳丹丹帶著妞妞三下五除二,就讓整個屋子改變了模樣,有了待客的地方,還不知從哪變出了兩杯茶水。崔永峰也在馮嘯辰和周夢詩對麵坐了下來,至於吳丹丹,則帶著妞妞坐在床邊上擺起了撲克牌,顯然是不想讓妞妞打攪大人們談話的意思。
“馮處長怎麼會有空到我這來?”
寒暄了幾句之後,崔永峰向馮嘯辰問道。憑他的聰明,當然能夠猜出馮嘯辰來找他的原因,不過,這總得馮嘯辰自己提出來才行,他不宜主動去談與熱軋機引進相關的事情。
馮嘯辰也不想繞彎子,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們來秦重好幾天了,也接觸了一些秦重的同誌。聽人說,崔工對於引進克林茲技術的事情,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我們想聽一聽。”
崔永峰遲疑了一下,說道:“的確,在引進克林茲技術這件事情上,我的確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因此也和胥總工他們有過一些爭執,這件事,廠裡有不少同誌都是知道的。”
“具體是什麼樣的不同看法呢?”馮嘯辰問道。
崔永峰道:“貢廠長和胥總工一直認為,我們秦重有能力承擔南江鋼鐵廠的1780毫米熱軋機,隻要在我們過去做過的熱軋機基礎上再進行一些技術改進,就可以達到國家的要求,但我卻認為,這樣做即便能夠成功,也是不足取的。”
“為什麼?”馮嘯辰道。
崔永峰道:“因為我們的技術已經過時了,靠吃蘇聯技術的餘量走不了太遠。未來的世界肯定是西方技術一枝獨秀,蘇聯的技術模式必然會被淘汰。”
“你這樣說太武斷了吧?蘇聯的技術至少到目前為止比咱們國家還是要強得多的,你為什麼會認為它會被淘汰呢?”馮嘯辰故意問道。
崔永峰道:“事實上,蘇聯在技術發展方麵已經是捉襟見肘了,他們也就是比咱們國家的技術強一些,與西方國家相比,蘇聯在大多數工業領域都處於技術上的劣勢。咱們既然是要學習國際先進技術,為什麼不跟強的學,而是要跟弱的學呢?”
“因為咱們國家的工業體係就是照著蘇聯模式建起來的,學習蘇聯技術要比學習西方技術更容易。”馮嘯辰反駁道。
崔永峰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們現在繼續沿用蘇聯模式,看起來是比較省事,原有的技術規範都不用修改,實施起來更為方便。在能夠保證投入的情況下,出成果也更為容易。這就是胥總工他們的觀點。”
馮嘯辰笑道:“我也是這個觀點啊,咱們要隻爭朝夕,當然是早出成果比晚出成果更好了。”
崔永峰冷笑道:“出完這一批成果之後呢?我給馮處長舉個例子,我們過去造熱軋機,不太講究配管設置,基本上是什麼地方有一條縫就把管子塞進去,用這樣的辦法,也能把熱軋機造出來。但隨著熱軋機自動化水平的提高,管子的數量越來越多,最後就變成了一堆亂麻。不但製造的時候麻煩,維護的時候也同樣麻煩。這樣的設計規範如果不改變,等到以後,光是配管的問題我們就無法解決了。”
所謂配管,是指設備中用來傳遞壓縮空氣、潤滑油、液壓油等氣體、液體的管子的配置。現代大型設備中使用的各種管道多如牛毛,在西方國家,管道的設置已經成為一個專門的專業,而在中國的製造企業中,對於這個問題的研究幾乎是空白。就像崔永峰說的那樣,工程師基本上就是哪有一條縫就把管子插過去,至於管子亂不亂,好不好維護,就不去考慮了。
馮嘯辰當然是懂得這個道理的,聽崔永峰一說,他微微地點點頭,道:“你說得有理。有關這個問題,你有沒有和胥總工他們聊過?”
“當然聊過。”崔永峰道,說到這裡,他臉上有些黯然,說道:“胥總工一方麵覺得我說的話有理,但另一方麵又告訴我說,我們還是發展中國家,不能事事都和發達國家比。有些東西就得先將就一下,國家需要裝備,不能等我們把這些技術都研究好了再去生產。”
“這話也有道理啊。”馮嘯辰笑道,他現在是左右互搏,既支持崔永峰的觀點,又支持胥文良的觀點,他想看看崔永峰到底有什麼道理能夠反駁胥文良。
崔永峰搖搖頭,道:“其實,我也知道胥總工的心思。早在我給他當學生的時候,他就跟我說過,他一定要親手設計一條中國人自己的寬幅熱軋生產線。馮處長可能不知道吧,這條生產線的圖紙,胥總工在十多年前就已經畫出來了,這些年進行過無數次的修改。他一直都在等待一個機會,那就是能夠把這張圖紙變成現實。”
“結果我們從克林茲引進技術,胥總工的願望落空了。”馮嘯辰說道。
“正是如此。”崔永峰道。
“難怪……”馮嘯辰微微點了點頭,他沒想到胥文良還有這樣的執念,這一會,他都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崔永峰看到馮嘯辰的表情,苦笑了一聲,說道:“其實,依我的觀點,胥總工的這套圖紙沒有能夠變成現實,對於胥總工來說也許是個遺憾,但對於咱們國家來說,或許就是另一碼事了。”
“什麼意思?”馮嘯辰問道。
崔永峰道:“我看過這套圖紙,甚至可以這樣說吧,其中有些圖紙就是我幫著胥總工畫的,我對它們非常熟悉。過去,我們和西方國家接觸得少,我還覺得胥總工的這些設計是巧奪天工。等到開放了之後,我看了一些國外的資料,才感覺到,這套圖紙已經嚴重過時了,從整體設計理念到一些具體零部件的設計,都遠遠落後於西方。如果照著這套圖紙去製造一條生產線,那將是國家財產的巨大浪費。”
馮嘯辰啞然失笑,說道:“胥總工現在一定非常後悔收了你這樣一個學生,你簡直就是存心給他拆台的。”
“或許是吧。”崔永峰自嘲地笑道,“我的確是一個不肖弟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