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文良和崔永峰到外貿部去向徐振波的司長做了個彙報,又聽了聽司長的指示,這才告辭離開,返回自己住的招待所。吃過晚飯,師徒倆在一塊聊了會技術,胥文良熬不住,先睡下了。崔永峰沒那麼早睡,又怕呆在屋裡影響了胥文良,便披上衣服,出了門,準備到街上去隨便轉轉,也思考一下白天談判中的一些細節。
剛走到樓下,準備和門衛打個招呼再出去,門衛卻把他叫住了,然後指著他對旁邊一個穿著西裝的漢子說道:“你不是要找秦州來的崔同誌嗎,他就是。”
“你找我?”崔永峰詫異地看著那漢子,問道。這年代穿西裝也不算特彆稀罕了,但一般都是做生意的個體戶,或者一些特彆追求時尚的小年輕會這樣穿。前者是為了在人前顯得自己有檔次,後者就純粹是趕時髦。在一般的機關單位裡,普通工作人員是不太敢穿著西裝去上班的,這樣會給領導留下一個不太穩重的印象,影響仕途的發展。
眼前這人,就穿著一身西裝,脖子上還掛著一條白圍巾,像是五四青年的樣子。看他的歲數,也有30出頭了,身材顯得比較文弱,不太像是做個體戶的樣子。崔永峰有點吃不準他的身份。
“你就是秦州重機的崔總工嗎?”那人問道。
“我是崔永峰。”崔永峰答道,同時在心裡快速地盤算著,誰會這樣來找自己呢?
“我叫郭培元,原先是京城無線電九廠的技術員。”那人自我介紹道。
“原先?那你現在在什麼單位?”崔永峰奇怪地問道,做自我介紹的時候,總是應該先說現在做什麼工作,有必要的時候再說過去乾過什麼,哪有光說過去的單位,不提現在的呢?
“咱們外麵說吧。”郭培元示意了一下,說道。
崔永峰倒沒在意,他一無財二無色,也不怕人暗算他。他猜想郭培元應當是有什麼不太合適當眾說的話要跟他講,所以才會叫他出門去。
兩個人來到門外,站到一處僻靜的地方,郭培元掏出煙盒,向崔永峰比劃了一下。崔永峰擺擺手,示意自己現在不想抽煙,不過,他還是很敏銳地發現郭培元拿出的煙盒上寫著幾個古怪的漢字,那是一種日|本品牌的香煙,他過去曾在到秦重去指導技術的日|本技師那裡看到過。
“我現在已經辭職了,瞎混。”郭培元自己給自己點著了煙,吐著煙圈對崔永峰說道。
“哦?”崔永峰應了一聲,心裡的狐疑更重了,自己從來也不認識一個這樣的人啊,他怎麼會問著自己的名字找上門來呢?
“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崔永峰問道。
“不是我要找你,是我的一位朋友想和你談談,長穀佑都,你們今天見過麵的。”郭培元說道,他的語氣裡帶著幾分炫耀,似乎能夠與長穀佑都以朋友相稱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情。
崔永峰眉頭一皺:“他想跟我談什麼?”
郭培元道:“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跟我去一趟,不就知道了嗎?其實,長穀先生很喜歡和人交朋友的,就算不去談什麼事情,一起喝喝茶也行吧?人家日|本人是非常講究茶道的,可不像咱們這裡,弄個大壺子,跟飲牛似的。”
崔永峰琢磨了片刻,點點頭道:“也好,既然是他邀請我去,那我就去看看。他住在哪家飯店,離這遠嗎,咱們怎麼去?”
“不遠,一會就到。”郭培元說著,抬起手向前麵招了一下,一輛一直停在暗處的出租車發動引擎,向他們這邊開了過來。
崔永峰暗暗心驚,這年代的出租車可不是普通工薪階層能夠坐得起的,即便是有些先富起來的個體戶,大多數時候也不敢叫出租車。這個郭培元自稱自己是“瞎混”,卻抽著日|本煙,還能讓出租車在門外等著,明顯是出手極為闊綽的人,他的財富莫非與長穀佑都有關?
崔永峰是個心思縝密的人,越是麵對複雜的情況,他越是冷靜。他沒有多說什麼,跟著郭培元上了車,也不管郭培元向出租車司機說什麼,隻是被動地等著出租車把自己帶到目的地就行。
汽車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開過,兩邊的路燈光不時閃進車窗,照得崔永峰的臉一明一暗。郭培元坐在前排,扭轉頭來,對崔永峰說道:“老崔啊,不是我說你,你真是抱著金子要飯吃,可惜材料了。”
“此話乍講?”崔永峰平靜地問道。
郭培元道:“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長穀先生對你非常欣賞,他跟我說,像你這樣的人才,如果到日|本去,工資起碼比現在翻上五番,那得是多少錢?還用得著你穿個破軍大衣,住個破招待所的?”
時下正是京城的初春,天氣還頗為寒冷。崔永峰他們是從更為寒冷的秦州過來的,都帶著軍大衣禦寒。白天談判的時候,胥文良、崔永峰都照著外貿部的要求換上了西裝,但這是在晚上,崔永峰準備出門去散步,自然也就是披上了軍大衣,結果就被郭培元給鄙視了。
崔永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軍大衣,發現的確是有些舊了,有幾處還開了口子,露出了裡麵白色的棉花。他自嘲地笑了笑,說道:“你說的是日|本,在咱們國家,我的工資比不上不足,比下有餘,我很滿意了。”
“屁,什麼比下有餘。”郭培元不屑地說道。
他原本是企業裡的技術員,學過日語。前兩年廠裡引進日|本設備,他作為廠裡少有的日語人才,擔負了與日方的銷售人員和技術人員溝通的任務。在那個過程中,他向日方人員流露出想攀龍附鳳的願望,當即被對方接受,從而成為日企在京城的掮客。他辭去了企業裡的工作,專門幫日企做一些搜集情報、拉攏關係方麵的事情,也因此而獲得了不菲的收入。
賺到錢之後,他的自我感覺就開始膨脹起來了。在他眼裡,所有的人都是傻帽,當然,這裡說的僅限於中國人,日|本人在他看來是無比聰明、無比尊貴的。崔永峰是秦重這種特大型企業裡的副總工,走到哪裡也都是受人高看一眼的,但郭培元卻沒把他當一回事,說話的時候自然也就口無遮攔了。
“老崔,你就不用自我安慰了。我也是企業裡出來的人,一個月能賺多少錢,我還能不知道?你是副總工,工資比彆人高那麼一點,也就是一百多塊吧?你看我這條圍巾沒有,純羊毛的,英國貨,能抵你半年的工資。”郭培元說道。
“是嗎?我看著不如軍大衣暖和。”崔永峰沒好氣地頂了一句。
“嗤!”郭培元裝叉不成,有些羞惱,卻又不知道怎麼回敬。他沉默了片刻,說道:“我說老崔啊,我看你也是個實誠人,就跟你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吧。這年頭,什麼都是假的,就是錢是真的。咱們過去講過那麼多理想、主義,有個屁用啊,一切向錢看,這才是正道。”
崔永峰淡淡地笑道:“你說說看,怎麼才能一切向錢看呢?”
郭培元道:“我看出來了,長穀先生對你很看重,我琢磨著,他要麼是想把你挖到日|本去,要麼就是想讓你幫他們乾點啥活。我勸你一句,千萬彆犯傻,日|本人給錢那叫一個痛快。隨便畫張圖紙,你們廠能給你八毛錢加班費就了不得了,日|本人給錢,1萬円起,你算算,那是多少錢。”
“我算不出來。”崔永峰道,“我從小就知道一點,該是我的錢,拿多少都無所謂;不該是我的錢,我一分也不要。你說1萬円也好,1億円也好,跟我都沒啥關係。”
“你就嘴硬吧!”郭培元說道,他正想再說幾句什麼,出租車已經在京城飯店的樓下停住了。
郭培元給出租車司機結了賬,跳下車,對崔永峰說道:“你在這等一會,我先去跟門衛說一聲。這是涉外酒店,咱們中國人進去要事先跟裡頭的外賓確認的。”
說著,他便一路小跑地向大門奔去了,崔永峰跟他身後,慢慢地踱著。出租車司機收好錢,一踩油門,追上崔永峰,然後搖下窗玻璃,探出頭來,對崔永峰問道:“大哥,剛才那孫子是乾嘛的,我聽著怎麼像是個漢奸啊!”
崔永峰樂了,笑著說道:“也不能算是漢奸吧,擱在舊社會,叫作買辦。擱在現在嘛,就不知道叫啥了。”
“我特喵就看不慣這種二鬼子,如果不是公司有紀律,我特喵在路上就不想拉他了!”出租車司機恨恨地說道,接著又低聲叮囑道:“大哥,他在車上跟你說的那些,我都聽見了,他肯定是想幫日|本人收買你,想讓你當特務呢。我覺得你像是個正派人,可千萬彆貪這小便宜,一失足成千古恨,咱們再窮,也不能當漢奸啊,是不是?”
崔永峰感激地點點頭,說道:“多謝你,師傅。你放心吧,我肯定不會出賣國家利益的。”
“得嘞,那我就放心了。剛才那孫子,下回彆讓我碰上,碰上了我非踹死丫不可!”
出租車司機說著不花錢的承諾,開著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