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衛華沒有感覺到大家的不悅,也可能是不在乎這些。他是一位正處於上升期的乾部,對於牛克安、饒誌韜這些歲數比他大得多,職務卻隻比他高出半級的官員沒什麼敬畏之心。他是從某省的計委提拔上來的,到了國家計委之後,一心想做一番大事業。這次跟著大化肥考察團出國,他看到團裡各種亂像,心裡早就生出了不屑之意,現在有一個機會能夠一吐塊壘,他哪會在乎彆人怎麼想。
“大化肥引進這件事,涉及到三方麵的利益。第一,是農業方麵的利益,農業部門自然是希望大化肥越早建成越好,因為這樣就能夠保證農業的增收,從這方麵來說,直接引進設備是最好的選擇;第二,是化肥廠方麵的利益,他們希望設備早日投產,能夠獲得利潤,同時,他們也希望設備質量要穩定,三天兩天維修,誰也受不了,從這方麵來說,直接引進同樣是最好的選擇。第三方麵,自然就是設備企業和機械部這邊的利益了,自己造設備肯定是更好的,如果全盤引進,機械部就該解散了。”
潘衛華侃侃而談,渾然不知自己已經把饒誌韜給得罪了。
“小潘,依你說來,我們提出自己造設備,就是為了部門利益著想了?是生怕我們機械部解散,弄得我們都沒飯吃?”饒誌韜用輕蔑的口吻質問道。
“為部門利益著想並沒有錯啊。”潘衛華道,“經濟學理論認為,人都是有利己動機的,各個經濟主體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結果,能夠促進經濟效率的最大化。”
這位仁兄時下正在在職攻讀社科院的研究生,頗學了一些西方經濟學的理論。當時雖然國內主流的經濟學理論還是政治經濟學,但在高校和科研機構裡,研究西方經濟理論的人並不少,而且影響越來越大。潘衛華過去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方麵的概念,乍聽了幾節課,覺得茅塞頓開,忍不住就要在這裡顯擺顯擺了。
饒誌韜不懂什麼西方經濟學,他甚至連政治經濟學也隻是一知半懂,知道與潘衛華去糾纏這個問題是很容易吃虧的,當下便撇開前麵的話題,說道:“依你的意思,農業部門、化工部門,都是希望引進設備的,而且都有道理。隻有我們機械部門是為了部門利益,阻撓引進設備,是不是這樣?”
“機械部門當然也有自己的道理。我說過了,考慮部門利益並不是什麼錯誤。”潘衛華說道。
饒誌韜道:“你這話,不就是造不如買,買不如租嗎?照你這個觀點,咱們不但應該解散機械部,就是化工部下屬的那些機械廠,也應該關門大吉,大家直接從國外買設備就是了嘛。”
潘衛華帶著雍容的笑意,說道:“饒司長,你這話就偏激了,我並沒有說要解散機械部,更沒有說要關掉機械廠,我隻是陳述一個事實而已。再說,造不如買、買不如租,這不是運動年代的政治語言嗎?現在已經被批判了,我也從來沒有這樣說過。”
“你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饒誌韜被潘衛華給激得惱火了,再沒有剛才那種淡定模樣。
“饒司長,彆激動,咱們是在討論問題嘛。”王時誠看出了苗頭,連忙攔住饒誌韜。像這樣激下去,沒準考察團又要發生第二起打架事件了,而且是在部委乾部之間打起來,王時誠這個團長也就算是當到頭了。
“小馮,要不你還是說說你們的看法吧,自主研發大化肥設備,是你們重裝辦的任務嘛,並不隻有機械部是這樣考慮的。”王時誠把火力引向了馮嘯辰。他知道,像饒誌韜這種老一輩的乾部,玩嘴皮子肯定是玩不過潘衛華的,而他們又有倚老賣老的資格,最終肯定是要吵起來。馮嘯辰就不同了,王時誠雖然過去沒有和馮嘯辰打過什麼交道,但也知道他是經委裡的一朵奇葩,戰鬥力爆表,讓他去懟一下潘衛華,至少能讓饒誌韜冷卻下來吧。
王時誠這一打岔,饒誌韜便不再說什麼了。他剛才和潘衛華爭吵,自己也覺得有些力不從心。再說,以自己的歲數和職位,爭贏了沒啥光彩,爭輸了就更是丟人,王時誠讓馮嘯辰出來給他擋槍,他也樂得看熱鬨。看到旁邊的牛克安在聞香煙,他索性直接把煙搶了過來,拿過茶幾上的打火機點著了,嘴裡還說道:“NND,剛才也已經抽了煙,要罰款就一塊罰吧,這不讓抽煙,還活個什麼勁?”
“沒錯沒錯,我也憋不住了。”牛克安見有人出頭,趕緊自己也拿了支煙點上,並向饒誌韜笑著點頭致意,其中頗有一些對饒誌韜剛才的觀點表示支持的意思。
他們在那裡自娛自樂不提。馮嘯辰剛才看著潘衛華和饒誌韜爭論,心裡已經有了一些想法。聽到王時誠點將,他也就不再扮低調了,抬起頭來,笑吟吟地對潘衛華問道:“潘處長剛才的分析,還是挺有道理的。現在各方利益存在衝突,不知道潘處長是怎麼考慮的。”
潘衛華看了看馮嘯辰,心裡有些不痛快的感覺。饒誌韜級彆比他高,但潘衛華並不放在心上,他覺得自己的年輕就是最大的資本,到他奔六的時候,肯定不止是一個副司長而已。而馮嘯辰卻是比他更年輕的乾部,和他之間同樣隻差半級。照著這個發展速度,到馮嘯辰30出頭的時候,估計就不止是一個正處能夠打住的了。
潘衛華一向覺得自己是個優秀人才,隻是時運不濟,提升得不夠快。在彆人眼裡,他這樣一個剛剛30歲的正處長已經是很了不起了,他自己卻覺得很不滿意。看到馮嘯辰剛剛21歲就是副處,他心裡的不爽是可想而知的。
也不知道是拍了誰的馬屁,才混上來的,潘衛華在心裡已經不止一次地這樣腹誹過馮嘯辰了,此時聽馮嘯辰向他發問,他便有心要表現一下自己的才華,最好能夠讓馮嘯辰自慚形穢、掩麵而走,那就痛快了。
“我們計委就是負責協調各方麵利益關係的,但我們傳統上的協調方法,並不是從理論出發,而是過多地考慮了人情關係,這就是我們過去幾十年工作沒有做好的原因所在。”潘衛華一張嘴就把一船人都打了。屋子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盤算著,要不要把這小子的話記下來,找機會傳到計委的主任或者司局長們那裡去,看看這小子還能蹦躂幾天。
潘衛華不在乎大家的想法。他這些話在自己委裡也曾說過,正好他上麵的司長是個思想比較開放的人,覺得他這種觀點也有可取之處,又出於保護年輕乾部的想法,所以並未因此而批評他或者跟他為難,這也就助長了潘衛華的口無遮攔。
“我認為,我們要搞改革,就要打破這種官僚體係,要用經濟學的觀點來解決經濟問題,不能總是站在和稀泥的角度上,看誰能鬨騰,就給誰好處,這樣是搞不成四個現代化的。”潘衛華激昂地說道。
如果沒有“四個現代化”這樣充滿時代色彩的詞彙,馮嘯辰幾乎要懷疑潘衛華是個穿越來的網絡大V了。其實,還真不能說潘衛華這些話沒有道理,在隨後幾十年的改革中,中國的確是在朝著打破官僚體係、用經濟規律指導經濟建設的方向發展,潘衛華說的話,充其量是有些超前而已。
“潘處長說得挺有道理的。”馮嘯辰平靜地應道,“你說的經濟學觀點,又是什麼呢?”
“自然就是自由競爭,適者生存。”潘衛華想當然地說道。
“這個……我不太懂,潘處長能給我解釋一下嗎?”馮嘯辰道。他已經隱隱猜出了潘衛華的立場,這個立場在當年可以算是驚世駭俗,但到20年後,就一點都不新鮮了。說穿了,就是新自由主義觀點,強調減少政府乾預,鼓勵自由競爭,相信經濟係統能夠內在地達到最優。
這個觀點,怎麼說呢,有其正確的一麵,也有其幼稚的一麵。如果隻是取其合理之處,予以應用,那是很好的,競爭的確能夠提高效率,減少權力尋租。但把這種理論當成教條,走到極端的方向上去,那就成了一劑毒藥。
時下,南美的一乾新興國家正在歡天喜地地喝著新自由主義的雞湯,而且經濟也的確發展得很不錯,堪稱發展中國家的楷模。但馮嘯辰知道,過不了幾年,南美這些國家就會毒發病倒,而且一病數十年而無法翻身,從而讓“拉美化”成為最惡毒的一個詛咒。
到那時候,各國領導人開會的時候是這樣罵街的:
“你們國家要拉美化了!”
“你們國家才拉美化了呢,你全家都拉美化了!”
現在還是80年代初,在改革的中堅派中,喜歡新自由主義觀點的學者和官員都不少,潘衛華算是其中的一個吧。或許也正因為他的思想與一些更高的官員相一致,他才有如此張狂的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