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厚厚的一疊錢,的確是阮福根付給杜曉迪的報酬。整整兩紮大團結,抵得上杜曉迪三年的工資,但阮福根拿出這些錢的時候,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一點都不覺得心疼。
杜曉迪幫阮福根解了燃眉之急,這當然是阮福根願意掏出重金的理由之一。另外一個理由,那就是杜曉迪那令人驚豔的技術,徹底折服了阮福根,讓他覺得自己如果給的錢太少,簡直就是汙辱了一個天才焊工。
這些錢,在會安的時候阮福根就已經拿出來了,但卻被杜曉迪堅決地拒絕了。這也就是老阮弄巧成拙了,如果他隻是給杜曉迪一百、兩百的勞務費,杜曉迪沒準也就收了。他一出手就是兩千,讓杜曉迪怎麼敢拿?
阮福根把杜曉迪送到建陸火車站,一路上都在琢磨著如何讓杜曉迪把錢收下。及至遇到馮嘯辰,他才算是找著機會了,直接把錢給了馮嘯辰,讓馮嘯辰想辦法勸說杜曉迪接受。阮福根知道,馮嘯辰不是那種拘泥的人,否則就不會千裡迢迢跑來解救董岩了。馮嘯辰明確向阮福根表示過,董岩利用業餘時間給阮福根幫忙,收取報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既然董岩能收,杜曉迪當然也能收。
果然,在他向馮嘯辰提出這個要求時,馮嘯辰二話不說就把錢收下來。不過,馮嘯辰並沒有急於把錢交給杜曉迪,而是直到現在,確認杜曉迪在阮福根那裡隻是幫忙做了電焊,沒有出賣什麼國家利益,這才把錢掏出來,交給了杜曉迪。
“這是你的勞動所得,為什麼不能收下?”馮嘯辰笑嘻嘻地問道。
“這麼多錢,我怎麼能收?”杜曉迪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同時左顧右盼,生怕被什麼人聽見。還好,惠明餐廳的老板齊林華頗有一些眼色,見馮嘯辰帶了一位姑娘來吃飯,便非常自覺地與他們保持了足夠的距離,還把其他的客人也安排在離他們比較遠的地方,給這兩個年輕人留出了說悄悄話的空間。
“阮廠長是個私人老板,他覺得你的勞動對他有價值,願意給你這麼多錢,這是合情合理的,你有什麼理由不收?”
“我隻乾了五天時間,就算一天按10塊錢算,有50塊錢也就夠了,可是這裡有2000塊錢呢。”
“你覺得以你的技術,一天隻值10塊錢嗎?”
“當然,10塊錢都算多了,我一個月的工資才60多塊錢呢,合一天也就是2塊錢。”
“這個……”馮嘯辰不知道說啥好了。可不是嗎,就算是李青山這樣的八級工,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120塊錢,算上獎金、加班費之類,一個月能到200塊錢就不錯了,這樣攤到每個工作日,也就是6、7塊錢的樣子。就算是私營企業裡給錢給得多,翻上兩番,也就是20幾塊錢一天吧。杜曉迪給阮福根幫了5天的忙,阮福根給100塊錢,杜曉迪就已經能夠高興得跳起來了,可現在一給就是2000,讓杜曉迪怎麼敢收呢?
“這件事,也要區分情況吧。”馮嘯辰隻好耐下心來給杜曉迪做工作了,“按照正常的情況,阮廠長的確不應該給你這麼多錢。但這一回不同,因為你給他救了急,正如你告訴我的,阮廠長跑遍了整個海東省,到最後甚至給浦江鍋爐廠的孫廠長下跪了,也沒找到能夠幫助他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你挺身而出,幫他解決了問題,他出多少錢都是心甘情願的。”
“可這也太多了……”杜曉迪道,她話雖這樣說,眼睛卻是盯著那個信封,怎麼也挪不開。在她的心裡,也是在做著激烈的鬥爭,一方麵覺得拿這麼多錢不合適,另一方麵又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能夠拿到這些錢,這樣就可以極大地改善家裡的經濟狀況了。
杜曉迪是家裡的長女,下麵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她父親原來是廠裡的工人,因為受傷致殘,已經辦了病退,她是頂父親的班進廠當工人的。一家人靠著父親的退休金、她的工資以及母親做家屬工的收入生活,隻是說算不上拮據,要說有多寬裕就談不上了。這幾年,各家各戶流行買電視機,她家也在存錢準備買一台,為此父親把煙酒都戒了,嘴上說是出於健康考慮,其實就是為了省錢。
除了眼前的經濟壓力之外,杜曉迪作為老大,還知道家裡的隱憂。弟弟妹妹都在讀中學,未來如果能夠考上大學,必然又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再往後,她自己和弟弟、妹妹都麵臨著成家的問題,這也是需要花錢的。父母嘴裡不說,心裡如何憂慮,她是非常清楚的。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自己能夠一下子帶回去2000塊錢,情況就大不相同了。這些錢能夠讓父母一下子就有了底氣,不再需要節衣縮食去存錢了。父親可以偶爾喝點小酒,母親可以添一件心儀的衣服,弟弟、妹妹也都是小夥子、大姑娘了,也該打扮打扮,有了錢,這些願望都可以實現……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杜曉迪心裡不敢承認的,那就是這些錢能夠讓她剛才湧起的失落感得到緩解,她突然覺得自己與馮嘯辰之間的差距縮小了一些。
不錯,你在新嶺和彆人合作開了一個酒樓,一個月能夠賺到上萬塊錢。可是我杜曉迪也不需要眼紅你,你看,我也能賺到錢,雖然比你賺得少,但也能夠豐衣足食了。
想啥呢,我為什麼要跟他比這個呢?杜曉迪在心裡對自己罵道,我和他有什麼關係!
馮嘯辰可不知道杜曉迪這一刻的心思,他隻是把信封向杜曉迪那邊推了推,說道:“曉迪,你就收著吧,不偷不搶,你是憑自己的本事掙到這些錢的,拿著是你的光榮。你在日本培訓過,應當知道在日本的一個高級技工是什麼樣的收入。我們國家還很窮,不可能給你這麼高的工資,但通過私人老板給你這樣的高級工人一些補貼,也是應當的。”
有了馮嘯辰這些花言巧語,加上杜曉迪自己也沒那麼堅定的信念,她最終還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這筆錢。兩個人吃過飯,離開餐廳順著大街走回馮嘯辰住的那個四合院。杜曉迪心裡充滿了喜悅,早忘了什麼男女大防的事情,她與馮嘯辰肩並肩地走在了一起,隻覺得眼睛裡看到的一切都那麼美好。
“嘯辰,我一直想問你呢,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杜曉迪問道。
“華青……”馮嘯辰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說罷才想起這隻是自己前一世的學曆,不由得尷尬地笑笑,說道:“跟你開玩笑呢,我也就是個初中學曆而已。”
“你騙我。”杜曉迪不滿地說道,“你這麼大的本事,怎麼可能是初中畢業?”
“你沒聽說過自學成才這種事情嗎?”馮嘯辰道。
杜曉迪扭頭看看馮嘯辰,見他臉上沒有戲謔之色,這才認真起來,問道:“你真的是初中畢業?”
“這還能有假?我初中畢業就去當知青了,運動之後才返城,當了幾個月臨時工就被我們羅主任看中,調到京城來了。你算算看,我哪有時間上大學?”
“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杜曉迪用不無崇拜的口吻說道,“你才初中畢業的文憑,就能夠懂這麼多東西。我記得你說日語,對了,你說你還會德語。大營搶修那次,我聽你和機械部的那位司長討論搶修方案,那幾個工程師都很服你呢。”
“這不算什麼。”馮嘯辰難得地謙虛了一句,又反問道:“曉迪,你呢,你是什麼學曆?”
“我也是初中畢業。”杜曉迪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本來打算上高中的,結果我爸出了工傷,殘疾了,我隻好頂我爸的班進了廠。”
“嗯嗯,也是苦孩子啊。”馮嘯辰發著悲天憫人的感慨。
“嘯辰,你有沒有想過要去讀個大學?”杜曉迪怯怯地問道。
“讀大學?我都這麼大年紀了,還讀什麼大學?”馮嘯辰反問道。
“你怎麼就大了?”杜曉迪沒好氣地斥道,“你不是說你才22歲嗎?22歲上大學的多了。我聽我們廠裡的乾部說,現在中央要求年輕化、知識化,以後沒有文憑就不能當乾部了。你現在這麼年輕,怎麼不去想辦法拿個文憑?”
“呃……”馮嘯辰被杜曉迪給說懵了,這番話,其實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了,羅翔飛、馮立等等都這樣勸過他,隻是他總能找出借口推托。可沒想到,眼前這個小姑娘居然也這樣勸他,而且似乎還帶著一些命令的感覺,小姑娘不會是已經把自己代入到賢內助的角色裡了吧?
“你光說我,你不是比我還小嗎?你有沒有想去上大學的想法?”無言以對的馮嘯辰隻能是以進為退了,反過來對杜曉迪問道。
一句話讓杜曉迪頓時就啞了,她顯出一副窘態,好半晌才低聲地說道:“嘯辰,你覺得我去上個電視大學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