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當然是朋友。”
馮嘯辰看著韓江月,笑吟吟地說道。
韓江月卻是避開了他的眼神,看著其他地方,說道:“我突然覺得現在的工作特彆沒意思,你見識多,能給我提點建議嗎?”
“怎麼會沒意思呢?”馮嘯辰道,“21歲的副科長,多少人羨慕呢。”
“可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韓江月說道。
“那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韓江月低著頭說道,眼睛裡籠上了一層輕霧。
從新民廠出來,韓江月就覺得自己像是一隻離了水的魚一樣,每天隻是苟延殘喘。在這一次見到馮嘯辰之前,她多少還存著一點點的念頭,覺得當一個機關乾部無論如何都比當一個工人更好,至少身份提高了。可在聽說馮嘯辰找了一個電焊工做女朋友之後,韓江月突然就感到自己現在做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兩個人終究是有緣無份,這並不取決於自己的身份是什麼。既然一個機關乾部的身份並不能給自己帶來幸福,自己又何必每天去做這些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呢?
她想起了在新民廠當工人的那段時間,尤其是與馮嘯辰一起搞全麵質量管理體係的那一段。那時候天總是很藍,生活裡總是充滿了笑聲。她身邊的師傅們都是那樣可親可敬,那樣風趣淳樸。在新民廠,她想笑就笑,想說啥就可以說啥,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那是一種何其自由和充實的生活。
可到了這個樂城經委之後呢?的確,她的地位提高了,彆人看向她的目光裡也帶上了羨慕和崇拜,偶爾還有幾分嫉妒。但機關裡的生活是沉悶的,領導隻是因為知道她是省經委主任李惠東的女兒,才時時對她露出慈祥的笑臉。換成其他那些沒有什麼背景的乾部,在領導麵前隻能是唯唯諾諾,大氣都不敢多出一口。
她每天乾的事情,就是從下屬企業那裡接收各種報表、彙報材料,再分門彆類地整理好,寫一些言不由衷的報告。她也曾到下屬企業去調研,發現了下屬企業裡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這些問題都不是她能夠去解決的,因為每個問題的背後都有方方麵麵的利益糾葛,牽一發而動全身。有些時候,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油瓶倒在地上卻不能上前去扶起來,因為身邊的老同誌們會告訴她,這個油瓶或許是有人故意放倒的,如果她去扶起來,那就要得罪人了。
就說這一次樂城市與樂城乙烯項目的紛爭,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樂城市的做法是不對的。徐家灣村根本就不存在什麼搬遷上的障礙,所有的障礙都是樂城經委故意製造的,目的就是為了迫使國家經委向樂城低頭,同意他們新建一家電視機廠。可是,她不能對這個問題發表任何意見,甚至在她回家去向父親談起此事時,父親也是警告她這件事的水太深,不要輕易地踩進去。
馮嘯辰代表國家經委到樂城來處理這件事,韓江月能夠做的就是把事情的原委向馮嘯辰進行密報,除此之外做不了其他的事情。看著賈毅飛調動了整個樂城市的力量來與馮嘯辰作對,韓江月為馮嘯辰覺得心疼,為自己覺得臉紅,為賈毅飛覺得惡心,然而,她卻沒有任何的辦法。
作為一個曾經隻懂得憑良心乾活的裝配鉗工,處在這樣一個行政體係裡,那份鬱悶是無法言狀的。為了所謂的身份和地位,為了將來能夠找到一個“門當戶對”的對象,她忍受下來了。可現如今,她突然發現所有這些忍耐都是毫無意義的,於是,她的腦子完全陷入了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做些什麼。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韓江月輕聲地念起了歸去來辭。這是在她小時候,父親被下放到企業裡去的時候,經常在嘴裡念起的一段文章。她很小就已經會背這篇辭了,但不得不說,她是直到這時候,才理解了這篇文章的意義。也許,真的到了離開樂城經委的時候了,她思念自己的銼刀和套筒扳手,思念那些透著工業之美的液壓閥。
“不至於這麼悲觀吧?”馮嘯辰微微地笑了,“江月,你現在還年輕,想做什麼都來得及。如果你覺得自己不適應機關裡的工作,可以跟你父親說說,讓他再把你安排回哪個企業裡去。我記得何桂華師傅對你的評價是非常高,說你很有悟性。以你的能力和敬業精神,到企業裡去,未來肯定能夠成為一名工人技師的。”
“我不想在我爸爸的陰影下工作。”韓江月搖搖頭道,“現在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我爸爸,我走到哪去都擺脫不了他的影響。我想憑自己的能力去闖出一片天地來,不想借他的虎皮。”
馮嘯辰道:“如果是這樣,那也很容易啊,你可以到南方去。據我所知,鵬城特區現在急需各方麵的人才,以你的能力,在那裡肯定可以乾出一番事業的。”
“鵬城特區?”韓江月覺得有些意外,她遲疑著問道:“我聽人說起過鵬城特區,不過一直都沒有深入了解過。你真的覺得我到鵬城去能夠有機會嗎?”
“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這一點。”馮嘯辰輕鬆地說道。
鵬城特區正是老人家在南海邊畫下的那個圈,在1980年成立特區之後,它的名字這幾年在各種媒體上頻繁出現,“特區速度”這樣的詞也已經進入了許多政府工作報告的文本之中。不過,直到目前為止,大多數人對於特區的前景還是持觀望的態度,因為這畢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新生事物。在1983年的中國,沒人能夠想象得到20年後特區會變成什麼樣的一個所在。
對於去鵬城特區發展的前途,彆人不敢打包票,馮嘯辰卻是敢的。他知道,目前特區幾乎還是一張白紙,除了國家安排過去的乾部,真正敢於拋下一切去闖特區的人還是很少的。也正因為此,第一批闖特區的人將會收獲後來者所無法得到的機會。韓江月是一個能乾的人,身上有技術,而且有一股闖勁,像她這樣一個人如果到特區去,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最重要的是,特區需要的是不拘一格的創新精神,需要實乾家,這恰恰與韓江月的追求是一致的,她在那裡一定能夠找到她所期望的火熱的生活。
當然,還有一點是馮嘯辰不會說出來的,那就是特區的年輕人很多,韓江月在那裡應當能夠找到自己中意的另一半。馮嘯辰能夠感受得到韓江月對他的那一絲情愫,但他已經有了杜曉迪,自然無法接受另一份感情。如果韓江月能夠有一個滿意的歸宿,他也就能夠少一些負疚感了。
“去鵬城嗎?”
韓江月用手支著下巴,認真地思考了起來。她雖然喜歡與馮嘯辰拌嘴,但對於馮嘯辰的話,她還是非常相信的。如今,馮嘯辰這麼肯定地建議她去特區,由不得她不心動。
馮嘯辰卻是笑了笑,說道:“好了,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之內就需要決定下來的事情。我覺得,你可以先和你父母商量一下,聽聽他們的意見。如果必要的話,你還可以先到鵬城去看看,現場了解一下情況再說。不過,我可以肯定地說,特區未來的發展機會是不可估量的,那是一個年輕人建功立業的好地方。”
“我相信你!”韓江月鄭重地點了點頭,在心裡已經做出了決定。
夜已經深了,除了依然人頭攢動的經委辦公樓之外,其他單位和住戶的燈都已經熄滅了。兩個人站起身,離開了公園。馮嘯辰把韓江月一直送到她住的宿舍樓下,衝她揮揮手,說了聲“晚安”,便打算返回招待所去了。
“小馮……”韓江月站住身,喊住了馮嘯辰,卻又猶豫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怎麼啦,還有什麼問題嗎?”馮嘯辰詫異地問道。
韓江月想了想,輕輕咬了一下嘴唇,這才鼓起勇氣,輕聲地說道:“小馮,你知道嗎,……我喜歡過你!”
“呃……”馮嘯辰一下子就窘了,好半天才訥訥地說了一句:“是嗎,那……謝謝你。”
這句莫名其妙的回答,讓韓江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突然發現,把壓抑在心裡的話說出來之後,心裡就輕快了,不再有那種患得患失的心境。她俏皮地向馮嘯辰一笑,說了聲“祝你幸福”,然後便轉回頭,邁著輕盈的碎步,跑進了宿舍樓。
是的,喜歡過你,不過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從明天開始,我將會去追求屬於我的生活,這生活存在於遙遠的南方。鵬城特區,那是一個充滿著活力與挑戰的地方,我會去的,因為那也是你建議我去的地方。
明天,對,明天會是多麼美好!
看著韓江月跑開的背影,馮嘯辰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在心裡揶揄了一聲:
我有這麼帥嗎,為什麼有那麼多姑娘喜歡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