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咱們國家搞計劃經濟的條件並不成熟,理由是什麼呢?”
沈榮儒很認真地問道。對於這個由張主任推薦給自己的關門弟子,他的興趣越來越大了。關於計劃經濟和商品經濟的爭論,在時下頗為時髦,馮嘯辰能夠說出幾句來,也並不奇怪。但馮嘯辰一張嘴就認為計劃經濟的條件不成熟,這可算是一個新觀點了,新到讓沈榮儒都覺得需要好好地聽一聽。
關於這個問題,馮嘯辰在前一世是曾經與一些學者討論過的,因此此時並不緊張,從容不迫地說道:
“計劃經濟的思想,源於馬克思。他提出這種思想的目的,在於希望能夠避免資本主義經濟中存在的兩大部類發展不相協調的矛盾,進而徹底消除周而複始的經濟危機。這種思想,經過列寧的實踐成為一種現實的國民經濟管理製度,並在蘇聯和我國等社會主義國家得到了應用。
然而,無論是馬克思的設想,還是列寧的設想,計劃經濟都必須建立在純粹的公有製基礎上,因為唯有如此,才能保證各個經濟主體完全服從於計劃當局的調度,不會因為追求私利而乾擾計劃的執行。從這個意義上說,公有製,而且是純而又純的公有製,是計劃經濟製度的基礎。”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現在允許多種經濟形式並存,破壞了這種基礎?”沈榮儒問道。
馮嘯辰搖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認為,即使是在改革開放之前,我們也不曾存在過純粹的公有製。我們的整個國民經濟,是被分割成不同的層次,由數以萬計的地方和企業各自占有的。”
沈榮儒琢磨了一下,笑道:“這個提法有點意思,莫非你認為隻有讓國家把所有的權力都收到中央去,才能算是純粹的公有製嗎?”
“的確如此。”馮嘯辰道,“沈老師,我給您舉個例子。去年這個時候,我到明州省去處理過一個案子。這個案子很簡單,就是樂城市政府在暗地裡縱容,甚至是指使當地農民阻撓大乙烯項目的施工,以此要挾國家經委批準他們上馬一家電視機廠。
按照公有製經濟的假設,這種事情是完全不應該發生的,因為樂城乙烯是國家的項目,樂城市政府則是國家的一級政府,哪有自己拆自己台的道理?可這樣的事情恰恰就發生了,而且類似的事情在各地區、各行業都並不新鮮。
我們平常總說生產資料是全民所有的,但事實上卻不是如此。樂城乙烯是國家經委的,樂城電視機廠則是樂城市政府的,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利益主體,它們之間不可能做到利益一致,而隻能采取利益交換的方式來實現合作。
最終,國家經委不得不批準了樂城電視機廠的建設,這並不是計劃經濟的管理模式,而是一種典型的市場經濟模式,因為雙方是通過利益交換來實現交易的。”
沈榮儒把馮嘯辰說的情況在心裡梳理了一下,總結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可以這樣說,計劃經濟要求各個經濟主體是利益一致的,不存在討價還價的過程。而我們國家,當然,對於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也是如此,各個地方或者各個企業都是有自己的利益要求的,他們在執行國家計劃的過程中,要和國家討價還價。這樣一來,這種經濟模式就不能算是計劃經濟了,而是具有了市場經濟的特點。”
“就是這個意思。”馮嘯辰道,“市場經濟是用錢作為交易的一般等價物,而我們體製內的討價還價,卻是用投資、原材料供應、領導的職務、職工的生產積極性等等作為一般等價物。你答應我的條件,我就好好乾活,讓你的計劃得以實現。你如果不答應我的條件,我就用各種方法磨洋工,讓你的計劃完成不了。
用錢作為一般等價物,好歹價值是明確的,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明碼標價。而用職務、生產積極性等等東西作為一般等價物,價值是模糊的。你答應了我的條件,我還可以繼續磨洋工,以便提出更多的條件。這樣一來,計劃經濟已經談不上了,市場經濟的優勢也無法發揮出來,這就是一種最糟糕的模式。”
“說得不錯啊!”沈榮儒麵有喜色。馮嘯辰說的這些觀點,其實也是沈榮儒曾經思考過的。或許是因為受到舊思維的限製,也可能是因為他在潛意識裡還覺得計劃經濟是一個不可能劃掉的選項,他並沒有把這個問題想得如此透徹。馮嘯辰從一開始就認定計劃經濟是不可持續的,因此思路更為開放和大膽,倒是讓沈榮儒深受啟發。
“既然一個地區就是一個利益主體,一家企業也是一個利益主體,那麼就應當明確各個主體的責、權、利,想要獲得利益,就要承擔義務。一切交易都用貨幣來衡量,用你的話說,就叫作明碼標價。這個思路的確是有些新意啊。”沈榮儒道。
馮嘯辰道:“明碼標價的好處在於,一個項目可以由不同的主體來競標,誰開出的價錢最低、質量最好,就交給誰去做。無論是國企,還是鄉鎮企業,甚至於私營企業,有條件就可以承接國家的項目。這樣一來,國企的官僚作風也就必須要改變了,否則就會在競爭中落後於鄉鎮企業、私營企業。對於那些不思進取,在競爭中失敗的企業,哪怕是國企,也要允許他們破產、倒閉,退出市場……”
“打住,打住!”沈榮儒不得不攔住了馮嘯辰,他搖著頭,帶著幾分無奈地說道:“小馮啊,你的思想的確是夠活躍的。不過,步子還是要緩一點,不能太急躁了。國有企業能不能破產的問題,還是比較敏感的。你作為一名研究生,現在就涉足這種敏感的理論問題,不太妥當。”
“呃……”馮嘯辰無語了。如果不是沈榮儒攔著,他差點就想說國企不但可以破產,還可以被其他經濟形式兼並,這在這個年代裡可就算是大逆不道的觀點了。沈榮儒及時地攔住他,當然不是因為怕他們之間的談話會泄露出去,而是提醒他在其他場合不要這樣說,更不要把這一類的想法當成研究方向。
要讓社會接受一種新觀念,是沒那麼容易的。中國畢竟搞了30多年的計劃經濟,要一下子全盤否定,轉向市場經濟,難免會有許多人不理解,而且在這種轉軌的過程中還涉及到一係列所有權、經營權之類的轉變,這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在時下,能夠提出“有計劃的商品經濟”這樣的理論,就已經是非常大膽了,這樣一個理論的出台需要克服多少障礙,簡直無法想象。
“小馮,看起來,你的確是一位思想活躍,而且勇於思考的年輕人,張主任沒有看錯你。有關中國經濟體製改革的目標、方法和步驟等問題,都是值得去探討的,在未來的三年時間裡,你還有的是時間來研究這些問題。不過,有一些問題目前還屬於理論禁區,自己思考一下是可以的,但不要輕率地發言,你明白嗎?”沈榮儒語重心長地叮囑道。
馮嘯辰點點頭道:“我明白,沈老師,您放心吧,我會注意的。”
對於沈榮儒說的理論禁區,馮嘯辰其實並不以為然。他知道這些禁區都隻是暫時的,隨著改革的逐步深入,今天的禁區可能會成為明日的坦途。這些事情,他不便直接向沈榮儒說,所以還是先裝出乖巧的樣子答應下來再說。
沈榮儒不知道馮嘯辰所想,見他答應得如此爽快,不像有些年輕人那樣偏執,心裡頗為滿意。他說道:“小馮不錯,難怪你們張主任非要我收下你不可。你知道嗎,在很多問題上,你已經看得比我更遠了,當我的老師也綽綽有餘呢。”
馮嘯辰汗了一個,趕緊說道:“沈老師太抬舉我了,我隻是一個初中畢業生而已。”
沈榮儒剛才那話,當然是帶著幾分浮誇的成分,目的隻是為了激勵馮嘯辰的自信心,或許還為了顯示自己的謙遜。就著馮嘯辰的話頭,他說道:
“的確,你的學曆是一個硬傷。你缺乏經濟學的係統訓練,一些理論概念還很模糊,這是你的缺陷。開學以後,你要認真地補上經濟學的課程,我會給你開列一些書單,你也可以抽時間到經濟所、哲學所去聽聽課,加強一下自己的理論素養。等到合適的時候,我會帶你去參加一些會議,到下麵去做做調研,以便讓理論和實踐相結合。”
“謝謝沈老師的栽培。”馮嘯辰道。
沈榮儒道:“我是你的導師,這些事情都是應當做的。對了,小馮,你在生活上如果有什麼困難,也可以向我提出來,我會努力幫你解決的。未來三年,咱們就是同一個團隊的戰友了,希望咱們合作愉快。”
馮嘯辰道:“謝謝沈老師,我不會辜負沈老師的厚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