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石化設計院。
“小馮,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設計院的康院長,是咱們國家第一代搞乙烯裝置的專家,學術權威。可以這樣說吧,現在國內搞乙烯裝置研究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康院長的學生,甚至是學生的學生。康院長,這位是我們裝備工業公司的總經理助理馮嘯辰同誌,他是社科院沈榮儒教授的學生,經濟學家。”
在設計院的一間辦公室裡,吳仕燦熱情地在給馮嘯辰與一位50來歲、學者模樣的人做著相互介紹。這位學者名叫康海東,是石化設計院的副院長,老牌乙烯專家。吳仕燦很多年前就已經認識康海東了,不過打交道比較頻繁還是最近這一年多的事情。對於康海東的學術地位,吳仕燦是非常尊重的,但對他的合作態度,吳仕燦就頗有一些腹誹了。
兩年前,國家啟動了60萬噸乙烯裝置國產化的項目,提出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建設一座60萬噸乙烯裝置,形成大型乙烯的建設能力,再在此基礎上推進更多的乙烯建設項目。按照此前已經形成的模式,國家財政把資金直接撥付給裝備工業公司,委托裝備工業公司作為項目的總承包,對最終的結果負責。裝備工業公司則要把項目拆分成若乾個子項目,在國內尋找分包企業委托建造。
吳仕燦原來就是做化工出身的,聽說這項工作後,他主動請纓要求負責組織乙烯裝置的設計任務。說是負責,並非指由他帶領一乾技術員親自去畫圖計算,而是由他去聯係國內設計機構完成裝置的設計工作。
國內乙烯裝置設計能力最強的機構,就是這家京城石化設計院。他們曾在60年代設計過中國的第一套乙烯裝置,雖然隻是年產5000噸級的小型裝置,但形成的技術積累是非常可觀的。70年代,順應全球乙烯裝置大型化的發展趨勢,由國家計委牽頭,組織了年產11萬噸乙烯裝置的技術攻關,其中裝置設計方麵的任務,也是由石化設計院承擔的。
那一次的技術攻關,並沒有取得預期的成果。中國在化工設備方麵的技術積累,主要來自於50年代蘇聯援助的156項重點工程,經過20年時間,這些技術已經顯得陳舊。而因為曆史的原因,國內科研機構與國外的技術交流嚴重不足,技術人員們的工作幾乎就是閉門造車,最終铩羽而歸也就不令人感到意外了。
這十幾年,國家執行改革開放的方針,一方麵從國外大量引進先進技術,另一方麵則派出人員前往國外學習取經,各研究機構的技術水平已經與過去不可同日而語。對於裝備工業公司委托的大型乙烯裝置設計任務,石化設計院還是有足夠的底氣來承接的。
吳仕燦這些年一直在搞科研管理工作,對於國內各機構的技術水平都有所了解,他選定石化設計院來負責乙烯裝置設計工作,也是看中了石化設計院的能力。在他最初與康海東聯係的時候,康海東以一種胸有成竹的態度,揚言半年完成理論設計,一年拿出設計圖紙,讓吳仕燦大為感慨這位老朋友的氣魄。
按照雙方簽訂的合同,裝備工業公司向設計院支付了第一期的設計費1000萬元,設計院馬上組織起了研究團隊,開始了設計工作。
設計的第一步是理論研究,主要是確定乙烯生產的工藝技術流程。吳仕燦應邀參加了幾次討論會,一開始,他被與會者嘴裡的各種概念、理論等等唬了個夠嗆,好生慚愧自己知識跟不上時代的發展,並對這次設計工作充滿了希望。可再往後,他就覺得有些不妙了。理論研討會開了好幾次,大家依然停留在概念探討上,討論的話題越來越偏,有時候為一項並不重要的工藝都能夠辯上一兩個小時,而總體設計思路卻遲遲未能確定下來,這可不是一個好的現象。
針對這種情況,吳仕燦不止一次向康海東提醒道:“康院長,咱們的理論研究做得差不多了吧,是不是該開始總體設計了?”
“老吳,彆急嘛,總體設計也要理論先行,如果理論研究還沒有完成,總體設計是沒法做的。你也是老化工了,這個道理應當明白的啊。”康海東每次都是這樣敷衍道。
吳仕燦當然知道要理論先行,把理論確定下來,才能開始做總體設計。可理論研究搞了這麼長時間還沒有一個結果,吳仕燦能不著急嗎?國家給整個項目的時間是十年,聽起來很長,但要做的事情也很多。理論設計完了,是總體設計,然後要出圖紙、出工藝要求。這些工藝要求到了製造企業,還會麵臨各種各樣的實際困難,解決這些困難也是需要時間的。等到所有的設備製造完成,還要安裝、測試、試生產等等,十年時間可真是一點都不富裕。
照吳仕燦與馮嘯辰事先商量的方案,第一套國產60萬噸乙烯設備,沒必要在理論上做太多的創新,使用一些國外已經成熟的工藝方案就可以。要在半年之內消化這些已有的工藝方案,其實壓力也是很大的,所以裝備公司不惜重金,就是希望石化設計院能夠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推進這個項目。
吳仕燦最早與康海東接觸的時候,已經表達過這個意思,而且根據石化設計院的現有研究力量,大致估算了一下進度,這才提出了半年完成理論設計,一年拿出圖紙的目標。可誰曾想,半年時間早就過去了,石化院的這些專家們還在爭論一些理論細節,距離形成共識還差得很遠,這讓吳仕燦如何能夠接受。
無奈何,吳仕燦隻好怯怯地向康海東做著暗示,指出如果石化院不能如期完成設計,裝備公司就要拿著合同說事了,屆時是有可能要求石化院支付違約賠款的。對於吳仕燦這種略帶威脅的暗示,康海東壓根就沒放在心上,他哼哼哈哈地向吳仕燦強調著各種困難,潛台詞就是一句:有能耐你就罰呀。
吳仕燦還真不敢罰石化院的錢。如果石化院是一家企業,照著馮嘯辰過去乾過的事情,裝備公司肯定是要拿著合同去索賠的。但問題在於,石化院是一家事業單位,本身並沒有利潤,所有的經費都來自於國家撥款。裝備公司如果要向石化院索賠,石化院要麼是讓國家財政出這筆錢,要麼就是斷了全院幾千人的工資去賠錢,前者肯定是辦不到的,後者就算康海東敢做,吳仕燦也不敢接受,這可是會鬨出大亂子來的。
就這樣,事情一拖再拖,就拖過了一年多的時間。吳仕燦再也扛不下去了,隻得向羅翔飛求助,而羅翔飛的辦法也隻有一個,那就是派出馮嘯辰去解決。正好馮嘯辰從池穀製作所那裡得到了對方轉讓的部分乙烯核心技術,他也需要去和設計院的專家們探討一下消化吸收這部分技術的問題。
“康院長,我和吳處長這次來,是想落實一下乙烯裝置設計進度的問題。根據我們雙方簽訂的合同,石化設計院應當在半年前就已經完成所有的設計,可以把圖紙和工藝要求移交給我們了。但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收到這些材料,不知道問題是出在哪個環節了。”
賓主寒暄過後,馮嘯辰在沙發上坐下,直接就拋出了自己的來意。
“馮助理,說起這件事情,我們還真是挺不好意思的。”
康海東坐在自己辦公桌後麵的大轉椅上,慢條斯理地回答道。他嘴裡說著不好意思,臉上卻絲毫也看不出什麼歉疚之色,在他看來,國家把任務交給了他們,他們什麼時候完成,是輪不到馮嘯辰這些人來說長道短的。他見過的世麵多了,哪會把什麼裝備工業公司放在眼裡。
“我們低估了這項任務的難度,當然了,這其中也有雙方溝通上的一些問題。吳處長最早和我們聯係的時候,並沒有特彆說明這個項目要達到什麼樣的技術要求。從我們設計院的角度來說,我們設計一套大型乙烯裝置,是要帶著對曆史負責的精神的,所以對每一個細節都要精益求精。這樣一來,進度方麵,當然不可避免地就要受到一些影響了。”康海東咬文嚼字地向馮嘯辰說道。
“對曆史負責,這一點我不太懂,康院長能解釋一下嗎?”馮嘯辰很低調地說道。
康海東道:“對曆史負責,簡單地說,就是說我們所設計出來的裝置,應當有我們的獨到之處,不能處處模仿國外的成熟技術,要體現出咱們國家的工程技術人員對人類的貢獻。如果我們僅僅是把國外的技術拿過來抄一遍,那還需要我們這些科研人員乾什麼,找幾個繪圖員不就行了?”
馮嘯辰點點頭,道:“康院長說得有理,咱們必須有自己的創新。不過,我想了解一下,咱們大概需要多長時間能夠完成這樣的創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