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羅翔飛輕輕歎了口氣,對段正偉問道:“段廠長,這件事應當由計委和財政部來管,計委是負責立項的,財政部是負責管理世行貸款的,你上我這裡告狀有什麼用?”
段正偉道:“羅主任,你可不能這樣說。國家搞重大裝備研製,不就是你羅主任負責嗎?當初我們引進30萬千瓦機組和60萬千瓦機組,也都是你羅主任主抓的,這是你的成績。現在我們已經掌握了這些技術,正準備大乾一場,定南省搞這麼一出,分明就是不想給我們機會。如果國內新建的電廠都這樣做,我們花這麼多錢引進的技術還能有什麼用?”
“這個道理我當然也明白,可是我們有什麼辦法呢?你應當找計委和財政部啊。”
“如果找他們有用,我還用得著來麻煩你羅主任嗎?我去找過國家計委了,人家說會協調一下;我也找過財政部了,他們也說會協調一下。他們還說了,現在搞的是市場經濟,不能搞行政命令,他們充其量也就是協調,萬一協調不成,也就沒辦法了。”
“如果他們都沒辦法,我這個小小的裝備工業公司,就算再加上重裝辦,又能有什麼辦法呢?”羅翔飛苦笑道。他當然知道計委和財政部其實是有辦法的,這樣的權力部門,如果真的要發個狠,給下頭施加一點壓力,定南省計委是不敢硬扛的。可上級的權威就像瓶子裡的水一樣,用一點就少一點,那是不能隨便揮霍的。
地方官員為什麼恭敬國家官員,理由就是能夠從國家那裡拿到好處。為了換取這些好處,他們可以承受一些委屈,做一些讓步,上級的權威也就是這麼來的。可如果一個上級碰到點事情就命令下屬作出犧牲,下屬從你這裡拿到的好處還不如損失的東西更多,人家哪裡還會聽你的?
地方官員如果要和上級對抗,可以輕輕鬆鬆地找出100種不同的方法,讓你無話可說。在中央部委有一個說法,稱各地的對口部門是自己的“腿”。部委要做什麼事情,需要這些“腿”來幫忙。如果這些“腿”都消極怠工了,部委就成了一個空架子,啥事也乾不成。
鑒於此,各部委都會非常謹慎地處理與地方的關係,一般的事情都是以協調為主,尋求一個雙贏的結果,隻在事情嚴重的時候,才偶爾用一次權威,事後還要想辦法補償一下地方的損失,以安撫地方官員那受傷的小心靈。
沙亭電廠這事,說大也大,幾乎就是和中央精神對著乾,無論如何上綱上線地追究都不為過。但說小也小,就是一點點地方利益作祟,或許是對國產設備不信任,或者是想通過這個項目拉攏一些國外關係,甚至有可能是某個官員有什麼私心雜念。人家拒絕國產設備,也是能夠拿出道理來的,你的技術水平不如外國,交貨不及時,服務不周到,工人的眼睛太黑、鼻子太矮,不符合國際規範,人家挑挑刺還不成嗎?
國內這些年要建的電廠,也不止沙亭電廠一家,龍山電機廠丟了沙亭電廠的單子,可以去拿其他的單子,同樣有利潤可賺,何必非要跟安南省過不去呢?裝備國產化的確很重要的戰略,但也不是說離了沙亭電廠這個項目就搞不成吧?為這麼點事去和安南省撕破臉,值得嗎?
各部委有這樣的想法,太正常不過了。羅翔飛懂,段正偉也懂,所以他聽到這些部委的答複,就知道沒戲了,這才跑到羅翔飛這裡來訴苦。可這麼多部委都沒辦法的事情,羅翔飛又能如何呢?
“羅主任,我這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嘛。”段正偉道,“這次跟我一起來京城的,還有我們廠的歐廠長和全總工,他們說,惡人還須惡人磨,像汪錦勝這種人,指望部委領導去對付是不行的,還是得找個惡人來收拾他,沒準他就老實了。所以,我就到你這裡來了……”
說到最後的時候,他自己先笑起來了。他這話可有點誅心了,他要找惡人,卻跑到裝備公司來,這是把羅翔飛當成什麼人了?
“段廠長,聽你這意思,我老羅就是個惡人羅?”羅翔飛半開玩笑地問道。
段正偉這才發現自己的話出現了一點歧義,連忙糾正道:“羅主任,我哪敢說您啊,您在咱們行業裡,那也是出了名的德高望重。我說的……呃,其實也不是說惡人,而是說……”
羅翔飛心裡如明鏡一般,早就知道段正偉的意思了,他笑道:“哈哈,你就彆掩飾了,也不怕越描越黑。我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是不是又想讓我們小馮替你們當惡人了?”
段正偉有些尷尬地說道:“的確,歐廠長和全總工都說,要論足智多謀,誰也比不上馮助理。馮助理前些天還剛剛到過我們龍電,勸說我們參加極限製造基地的投資,我們當時也是積極響應的。現在我們碰上麻煩了,想請他出來想想辦法。”
羅翔飛正色道:“你說小馮足智多謀,我讚成。但你們傳來傳去,把小馮傳成了個惡人,以後還有誰願意主動做工作?這不成了做得越多,錯誤越多嗎?”
“是是是,口誤,哈哈,羅主任,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喜歡開玩笑的,說順嘴了。”段正偉賠著小心。他也知道自己是說錯話了,有關惡人還須惡人磨的說法,他並不是第一次聽說,而這個說法裡的主角也正是馮嘯辰。但這種話,背後說說可以,當著人家領導的麵說出來,就不合適了。行業裡誰不知道,馮嘯辰是羅翔飛的鐵杆心腹,是羅翔飛打算當接班人培養的,現在落一個“惡人”的渾號,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對於馮嘯辰的前途是非常不利的。
羅翔飛從段正偉剛來的時候就知道他的醉翁之意了,馮嘯辰解決複雜問題的能力現在已經出了名了,這對於馮嘯辰來說算是雙刃劍,一方麵給他贏得了不少能乾的美譽,另一方麵也讓人覺得這個乾部不夠穩重,或者不夠光明正大,而後麵這兩點,恰恰是中國官場裡評價官員優劣的重要指標。
羅翔飛也不止一次地教育馮嘯辰要收斂一些鋒芒,不要給人家留下咄咄逼人的印象。但他又不得不承認,要想做成一些事情,沒有這樣的鋒芒還真是不行。十幾年前,他把僅僅是一名臨時工的馮嘯辰從南江省調到京城來,並委以重任,看中的正是他的鋒芒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如果把這些都去掉,那麼馮嘯辰還成其為馮嘯辰嗎?那種不溫不火不急不躁的乾部,在各單位如過江之鯽,哪裡還缺馮嘯辰這一個?
唉,希望來自於高層的保護傘能夠庇護他吧,這樣一個人才,真的雪藏起來,是國家的損失。搞工業化是需要有人犧牲的,這其中也包括了犧牲掉一些青年才俊的前途。
想到此,羅翔飛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個號,讓人通知馮嘯辰過來。時候不多,馮嘯辰便大踏步地走進來了。
“小馮,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龍山電機廠的段廠長。”羅翔飛給馮嘯辰做著介紹。
“我們早就認識了,前幾天還在一塊喝過酒呢。”段正偉站起來,一邊熱情地與馮嘯辰握手,一邊笑嗬嗬地說道。
馮嘯辰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說道:“段廠長,咱們能聊點愉快的事情嗎?說到喝酒,我現在腿肚子都是軟的,龍興省的同誌們喝酒實在是太生猛了,我這個南方人可真不是對手啊。”
“哈哈,你還有臉說呢,你在龍電那幾天,總共才喝了幾杯,酒不都是那個姓黃的胖子替你擋了?對了,羅主任,你從哪找到那麼一個能喝酒的手下,喝酒就跟喝水似的,把我們幾個老酒鬼都給放倒了。”
“黃明也喝倒了好不好?弄得第二天開會都沒參加,我還得安排人在招待所照顧他。”
“……”
大家說著這種沒有油鹽的廢話,其實是在拉攏感情。對於裝備公司來說,龍山電機廠這樣的裝備企業也算是“腿”,沒有這些企業的配合,裝備工業公司也就成個空殼子了。正因為此,馮嘯辰到各家企業去拜訪的時候,也得入鄉隨俗,跟人家一起喝酒聊天,密切感情。經過十多年的“酒精考驗”,馮嘯辰如今酒量也頗為不錯,不過一般不會露出真相,因為他需要保持清醒的狀態與對方談判。這次與他同出差的黃明酒量不錯,便擔起了替他擋酒的重任,在龍山電機廠那次,生生喝倒了幾位廠裡公認的高手,從而贏得了龍電一乾領導的尊重。
“怎麼,段廠長今天到我們裝備公司來,不是想來請我們喝酒的吧?如果是請喝酒,我就得告退了,羅主任知道的,我有妻管嚴,夫人看到我喝酒就要罰跪搓衣板的。”馮嘯辰開著玩笑道。
段正偉順著馮嘯辰的話頭說道:“嗬嗬,其實我還真是來請羅主任和馮助理喝酒的,當然,除了喝酒,還有一點小事想麻煩一下馮助理。具體的事情我剛才已經向羅主任彙報過了,現在再向馮助理介紹一下,是有這麼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