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留學的那段時間裡,孟離品嘗到了孤獨的滋味。
誠然,從物理和生物的角度講,他並不孤獨,白天有學校、老師和同學,晚上寄宿家庭也很熱情周到,然而這一切終歸代替不了真正的家。徜徉在異國的土地上,呼吸著異國的空氣,吃著異國的食物,耳中聽到異國語言,這一切都讓孟離很不適應。
在他離開國內之前,也曾躊躇滿誌,下定決心在國外學業有成之後,儘量留在當地找工作,不回國了。國內有什麼好呢?食品安全、空氣質量、一些長期得不到解決的社會亂象……然而等他真的來到國外,卻懷念起那些令他深惡痛絕的東西——空氣質量再差,卻很熟悉,食品安全再差,至少好吃,社會亂象又跟他有什麼關係呢?
適應不了環境的並非隻有他一個。他們同一批出來的人裡,好幾個就因為環境的突然變化而迷失了自我。
寄宿家庭很熱情。雖然他始終無法融入,但不得不承認,那一家人非常熱情好客,沒有把他當成外人看,隻是他將自己禁錮住了,總覺得有隔閡,總覺得他們是在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他。
那家裡養著一隻小狗,他起初並未在意,因為國外養寵物的實在很多,太普遍了。另外他不認識這是一種什麼狗,在國內從沒見過。他問過之後才知道,它叫朱莉,是一隻可卡犬。
寄宿家庭的那家人實在很好,他們可能看出孟離有些不開心,就分配給他一個任務——每天一早一晚帶著朱莉去外麵散步。
這項任務輕鬆但是很費時間,可卡犬屬於獵犬,比普通的犬類更活潑更精力充沛,每次散步時間都很長,同時還要肩負起撿屎的重任。
孟離以前沒養過狗,對養狗沒有期待但是也不排斥,不過很討厭在大街上走路踩到狗屎的感覺。不過他來到寄住的這個英國小鎮才知道,由於養狗的人多,英國的狗屎泛濫狀況一點兒不比國內好多少。
朱莉的樣子跟展示櫃裡的這隻很像,都擁有一對又大又圓的褐色眼睛,輪廓分明的臉頰令它在不叫的時候看起來像是個嚴肅的老年哲學家。孟離經常忘記它其實是一隻年輕的雌性犬,總是以“老朱”來稱呼它。
可卡犬的毛很長,特彆好動,喜歡鑽來鑽去,這就導致在外麵遛狗時,朱莉的毛會被草叢和荊棘勾住,疼得它嗚咽哀鳴。當孟離替它將纏住的毛發解開,它就會開開心心地舔舔他的手表達謝意,然後很快忘記疼痛,繼續在亂草間鑽來鑽去。
最開始的時候,孟離隻在寄宿家庭的附近遛狗,漸漸地越走越遠,甚至一路走到這座小鎮的郊外。一來二去,沿路的居民也都認識了他,經常會有熟悉不熟悉的人向他打招呼,偶爾還有人牽著狗追上他,和他一起遛。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去了,直到他學業結束時也沒有發生過什麼值得記住的大事。畢業後他改變了初衷,決定回國,回到並不完美卻很熟悉的祖國。上飛機的前一天夜裡,寄宿家庭為他在後院的草坪上搞了個熱鬨的送彆會,很多認識或者素未謀麵的小鎮居民都來參加了。
他準備了很多禮物,與這家人逐一擁抱並表示感謝,同時也向朱莉告彆。朱莉大概是不知道他就要走了,還咬著他的褲角把他往外拖,催促他已經到出門散步的時間了。他拍拍它的頭,從它的嘴裡抽出了褲角,用中文跟它說了再見,反正它也聽不懂。朱莉沒有繼續糾纏,看了他一眼就跑到送彆會上去跟其他人帶來的狗追逐打鬨。
第二天一大早,由於要趕去大城市的機場坐飛機,他很早就摸黑起床,悄悄地拖著行李箱走出家門,搭上出租車離開了。
沒有什麼不舍,隻有對回國的期待占據了他的內心。
直到他登機,坐在飛機的座位上,透過舷窗望向忙碌的機場時,他的心中才生出一絲悵惘。真的要離開了啊……
空姐正在進行起飛前的最後檢查和通告,提醒乘客飛機即將起飛,請將手機關閉。
這時他的手機恰好響了起來,令周圍的乘客側目而視,空姐向他友善地微笑,提醒他關閉手機。
孟離大窘,慌忙將鈴音關閉。其實這不是電話的鈴音,而是他上的鬨鈴,每天的這個點兒,都是他牽著朱莉外出散步的時間——他有時候埋首於功課會忘記,哪怕隻是晚幾分鐘,朱莉就會焦躁不安,在家裡團團亂轉,寄宿家庭的男主人或者女主人則會毫不客氣地敲門,提醒他去完成他的工作。這可能是英國人特有的刻板和守時?
一來二去,他也很不好意思,就上了手機鬨鈴以防自己再忘。當鬨鈴響起的時候,隻要外麵沒有風霜雨雪,他會放下手頭的功課,換好衣服,拿上牽引繩和鏟屎工具按時出門,朱莉也會雀躍著等在門口。給它係好牽引繩之後,與其說是他牽著它散步,倒不如說是它迫不及待地拽著他離開家門……
孟離抱歉地向周圍的乘客笑了笑表示道歉,將這個每天必響的鬨鈴取消掉了,因為已經沒必要再響了。
他的手指放到了電源開關上,正要長按以關機,這時他收到了寄宿家庭的男主人發來一條信息。信息裡有一張照片,朱莉蹲在他的房門口,探出一隻爪子搭在房門上,回首望著鏡頭,眼神裡滿是迷惘。信息裡附有很簡短的一句話:它還在等你出門。
直到這一刻,壓抑已久的情感爆發出來了。他想起寄宿家庭長期以來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想起小鎮居民的友善與熱情,想起帶著朱莉每天散步的時光,他突然流下了眼淚。
旁邊的乘客以為他生病難受,急忙喚來了空姐,而他隻能在淚水中微笑,說自己沒關係,隻是舍不得離開而已。
孟離一直認為自己沒有融入英國的生活,其實真的隻有他自己這麼認為,無論是朱莉還是寄宿家庭,都已經把他當成了家庭的一員,沒有把他當成客人,這才會支使他去做這做那。
他突然很後悔,至少應該在早上說一聲再見,自己的表現一定像是個懦夫。
在空姐的再三提醒下,他雖然很想回複什麼,但還是關上了手機。
飛機起飛,離開了曾經陌生如今熟悉的國度,飛向曾經熟悉如今陌生的祖國……
講到這裡時,張子安聽到孟離的衣兜裡響起了手機聲。
孟離掏出手機,將鬨鈴界麵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