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排平房,張子安和老楊跟著付濤進了其中一排住人的房間,飛瑪斯獨自向另一排犬舍走過去。它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隻是……一種感覺。
付濤剛才把那條年老體衰的德牧帶進犬舍後沒有鎖門,隻是虛掩,大概是認為院子的大門上了鎖就行,反正沒人來偷東西,防防鄉下的熊孩子而已。
飛瑪斯抬爪推開犬舍的門,一股盎然春意撲麵而來。室內的溫度很適宜,牆上掛著壁掛式電暖氣,對狗來說不冷不熱。
看得出來,犬舍的設計是走心的,一開始就是為了充當犬舍,而不是後來改建的,內部劃分成許多隔間,每個隔間裡都有一條狗,絕大部分都是德牧。
衛生狀況的水平比較一般,跟寵物店是肯定沒法比的,不過飛瑪斯也能理解,它從這間院落裡隻嗅到付濤一個人的味道,一個人想要管理這十來條老年德牧,難度很大,忙不過來也是正常。付濤本身也是位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人,過不了幾年連他自己都可能需要彆人照顧了。
“嗚~”
1號籠子裡就躺著剛才那隻德牧,它剛在山上遛了一圈兒,疲憊地側躺在毯子上,隻是短暫地抬眼望了望飛瑪斯,眼神裡像是在羨慕它的年輕與健壯。
周圍的景物短暫地波動了一下。
飛瑪斯熟悉這種感覺。
星海和老茶能夠強行把它拉進它們的心象世界,因為它們足夠強大,它們心象世界也足夠強大,但是這些普通的貓和狗做不到,它們靈智未開,記憶本身就殘缺不全,飛瑪斯在它們的心象世界中隻是一個不存在的旁觀者。
這條德牧的主人就是付濤,現主人是他,原主人也是他。他就是為了它而建立的這座養老院。
能夠長伴主人身邊,它很幸福,彆無所求。
飛瑪斯繞過1號籠子,來到2號籠子前。
2號籠子裡是另一條很漂亮的德牧,大約9歲左右,站在籠子裡顯得挺精神,體型比飛瑪斯略小一圈兒,因為它是母的。它好奇地打量一眼飛瑪斯,很快便失去了興趣,又轉頭望向窗外,像是在等著什麼。
9歲在警犬裡不算太老,隻是剛過壯年而已,有些10歲、11歲的警犬還在服役。
這條德牧作為警犬來說很普通,也很典型。
它的一窩有四個兄弟姐妹,它不算裡麵最強的,不算最弱的,有一段快樂而且無憂無慮的童年,健康地茁壯成長。稍微長大一些後,它和兄弟姐妹們被各自不同的人抱走,分離的時候有些憂傷,但更多的是期待,因為它已經受夠了和兄弟姐妹們爭奪母親的愛,它隻希望能遇到一個人,一個隻愛它自己的人。
它的主人是警犬基地裡一位比較少見的女馴導員,給它起名為落落,大概是希望它會成長為一位落落大方的淑女吧。
此後,落落與她一起吃飯,一起訓練,一起玩耍,幾乎是形影不離,那是它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訓練很累,但是完成訓練後能得到她的表揚,如果成績出色還能吃到她偷偷買給它的午餐肉和雞腿,於是落落在訓練中愈發勤奮,希望能得到她更多的愛。
不過,現實豈能儘如人意,落落雖然通過了訓練,順利成為一條正式警犬,但是成績在各方麵都不屬於拔尖的。這也很正常,畢竟像赤龍和王子那樣在多種科目裡都拔尖的警犬很罕見,相當於人類的學霸,事實上大部分人都是成績中等的普通人,畢業於普通的院校,乾著普通的工作,如同落落是一條普通警犬一樣。
落落的馴導員也是普通人,有著普通人的喜怒哀樂,高興時會把它緊緊抱在懷裡,生氣時會嚴厲地嗬斥它。她還有個小秘密,就是她在家鄉有個男朋友,這是隻有落落知道的小秘密,因為跟它獨處的時候,她會拿出男朋友的照片讓它看,跟它悄悄講述他是一個多麼出色的人,偶爾還會背著其他人打電話,還說將來要介紹它和他認識。
飛瑪斯想起心象世界中的伍凝,她和落落的馴導員有些相似,也會跟飛瑪斯和老茶悄悄講述她在大街上遇到的英俊公子有多麼帥氣,或者肆意暢想《申報》和《新青年》上那些文章作者的音容笑貌,猜測他們是男是女,猜測他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落落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有一天,她突然買了一大堆好吃的,開心地告訴它,男朋友向她求婚了,所以她要離開基地返回家鄉。她的笑容感染到它,它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雖然不明白到底為什麼要高興。
分彆的時候並不太痛苦,因為她一再保證,等它退伍了就會把它接到家裡,和男朋友帶著它一起玩。
落落是充滿期望地看著她離開的。
然而它和她都忽略了一個問題,就是落落還年輕,離退伍還早得很。
落落被送到了警隊,移交給一位帶犬民警,雖然新主人對它也很好,但它總也忘不掉她。
她來探望過它幾次,而她的身份也從馴導員、未婚期、新婚妻子之間不斷變化,每次重聚都很開心,每次離彆都充滿期望,她一再保證,等它退伍後一定會來接它。
最後一次出現時,她挺著大肚子,連彎腰都很困難,攬著它的頭,把它的耳朵貼在自己的肚皮上,讓它傾聽嬰兒的心跳。
那是生命之音。
聽過之後,落落敬畏地望著她的肚子,仿佛那是一件聖物。
後來,落落的第二任主人工作調動離開警隊,它又迎來第三任主人,而它也從一條年輕的警犬慢慢衰老,成為警隊裡其他警犬的前輩。
她再也沒有來過。
出任務的時候,落落知道自己應該集中精神,可目光總是止不住地落在牽著孩子的年輕女子身上,想從茫茫人海中找到她。
落落的各項科目本來就不算特彆出色,年紀大了之後,更是在訓練中處於吊車尾的尷尬位置。
落落的第三任主人不清楚它在想什麼,考慮到它的年齡,給它減輕了訓練強度,同時也減少了它出任務的次數——這是在為它著想,但是它卻遺憾地失去了在大街上尋覓她的機會。
後來,落落所在的城市舉辦全運會,為了加強安全保障,集中淘汰了警隊裡接近一半的警犬,讓它們提前退休,還沒到退休年齡的落落也理所當然地名列其中。
被淘汰的落落無人領養,因為它所在的國際大都會不允許私人養德牧。它的第三任主人恰好認識付濤,就把它送來了這裡。
飛瑪斯從它的眼睛裡知道,它依然沒有放棄,一直盯著外麵,每當有陌生的腳步聲從院門前經過時都會站起來,等待她再次出現在麵前,來把自己接走。
時間一晃已過了將近一年,落落在等待中一天天地老去。
可能她的老公不喜歡狗,可能她的工作和家庭出現了變故,可能她忙於照顧孩子,可能她被其他一些瑣事耽擱了……太多太多的可能,當然也可能是她把它忘了。
飛瑪斯想起在基地門口分彆的崔屹與暴風,在若乾年後,崔屹會履行諾言把暴風接走嗎?
世事無常,很多東西不是由人的主觀意誌決定的,未來的事情很難說。
飛瑪斯又來到3號籠子前。
3號籠子裡的德牧已是高齡,至少有14歲了,牙齒幾乎完全磨損殆儘,生命如風中之燭,隨時可能熄滅。
它麵前的食盆裡剩了一半的食物沒有吃完,食欲減退是不好的征兆。
飛瑪斯試探著靠近,隔著籠子看了看,它躺在地上動了動鼻子,沒有睜眼,連護食的本能都沒了。
食盆裡以市售的狗糧為主,用水泡軟了,還額外添加了一些蔬菜和絞碎的肉餡製成的燉肉丸子——這樣比較軟糯,適合它的牙。
4號籠子裡的德牧最為年輕,大約8歲左右。
初看它時,飛瑪斯一驚,因為它的右側後腿少了一半,膝關節下麵不是生長著毛發的小腿,而是像電視上那些殘疾運動員一樣裝了一個彎曲的刀鋒式假肢。
假肢的製作技術很粗糙,顯然是山寨版的,可能是拿一些工具手工打造的,通過尼龍魔術貼和底托固定在膝關節上,弧形的不鏽鋼板作為支撐。
“汪!”它警惕地注視飛瑪斯,並且叫道。
四目相對時,飛瑪斯看到了它的過往。
它的主人給它起了一個洋氣的名字,叫做X。
X與落落一樣不是出身於濱海市警犬基地,而是來自於遙遠的兩廣邊境,是一條邊防警犬。
它在西南警犬訓練基地出生並受訓,訓練成績異常出色,絕不亞於赤龍和王子,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當X以優異的成績從基地畢業後,就被分配到對警犬要求最嚴格的邊防武警部隊。
飛瑪斯在電影中飾演的閃電,就是一條邊防警犬,但它其實不知道真正的邊防警犬是什麼樣子,隻是按照劇本來演。
炎熱的亞熱帶從林裡,環境嚴苛得超乎想象,特彆是一到雨季的時候,空氣又熱又潮,跑幾步就悶熱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X執行的是最危險的緝毒任務,境外犯罪分子的手裡不僅有手槍,甚至還有手雷和自動步槍等輕型武器,因此X在執行任務時還要穿著犬用防彈背心,這就更加劇了悶熱程度。
在訓練中,X數度因為中暑而暈倒,掛上幾天的點滴又繼續投入嚴格的訓練。
由於空氣濕度太大,一場為期數天的任務下來,它的後背、腹下、體側,所有和防彈背心長時間接觸的位置都被防彈背心磨得脫了毛,露出鮮紅的嫩肉,然後又因為蚊蟲和寄生蟲的叮咬而感染了濕疹,大片大片的皮膚紅腫發炎。
每次完成任務後,X幾乎都要脫層皮,因此X的毛發很醜,斑駁不堪,新毛老毛雜長在一起。
X的主人很心疼它,經常抱著它求醫,還買來中草藥日夜煎熬,塗抹在X身上生有濕疹的部位。
從它的記憶裡,飛瑪斯看到了,不僅X是這樣,邊防武警部隊裡幾乎所有警犬都是如此。德牧,或者它們的祖先狼,都不是適合生活在亞熱帶雨林裡的動物,但是為了保護邊境地區的和平安寧,它們一代代地投身於此,甚至埋骨於此。
在邊防武警部隊的駐地附近,有一座無名小山,這是邊防武警官兵自發設立的警犬陵園。
飛瑪斯通過X的記憶,看到了它的主人帶它去了一趟陵園。
那天是個周末,陰著天,駐地裡幾乎所有沒有值勤任務的官兵們都來了,為一條在執行任務時觸雷犧牲的掃雷犬送葬。
陵園裡立有幾十座墓碑,X被它的主人牽著,看到最近的一塊墓碑上寫著幾個暗紅的大字:“警犬仔仔之墓”,旁邊又有兩行小字,分彆是“德國牧羊犬”和“在528專案中因公犧牲”。
墓碑很乾淨,顯然經常被人打掃,周圍生著青青雜草,一支米黃色的蒲公英從墓碑下頑強地鑽出來。輕風拂過,白色的冠毛隨風播灑四方。
另一塊墓碑下挖著一個坑,是為今天下葬的警犬準備的,墓碑上的大字寫著:“警犬米修之墓”,旁邊的小字是“拉布拉多獵犬”和“在掃雷任務中因公犧牲”。
公爵的主人抱著一個小小的骨灰甕,泣不成聲地將它放進坑裡。其他的武警們沉默地揮起鏟子,將新土填埋進坑裡,直到填平為止。
“敬禮!”
肅穆的氣氛中,長官一聲令下,武警們筆挺地立正敬禮。
邊防武警們都不善言辭,唯有用敬禮來表達對逝去戰友的懷念。
環境惡劣,敵人凶殘,西南邊境地區警犬的傷亡率高得驚人,能夠正常退伍的警犬寥寥無幾。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厄運終於在某天找上了X。
那是一次重大的緝毒任務,從來沒有對外公開過,駐地武警官兵幾乎是傾巢而出,對境外犯罪分子進行打擊。
犯罪分子不甘束手待斃,雙方於叢林中發生了激戰。
在戰鬥中,一顆拉了弦的手雷被投擲到X主人的附近,而專注於戰鬥的他並未察覺。受過爆炸物識彆訓練的X沒有考慮任何事,而是本能地撲上去,直接把主人撲倒在一邊。
手雷爆炸了,X被彈片切斷了一條後腿,而它的主人則因為它的英勇救援而幸免於難,隻是受了輕傷。
在行動的表彰會上,X如劇本裡的閃電一樣榮立二等功,但是因為無法繼續執行任務而退伍。
落落和暴風都是主人先退伍,然後等著它們也退伍,隻有X是先退伍,而它的主人還留在邊防前線執行任務。
X的主人是濱海市人,父母已經去世,他在放假時把X帶回了氣候涼爽的家鄉,寄放在付濤的警犬養老院裡,隻等自己退伍就把它接走。
飛瑪斯相信X的主人一定會來接它的,因為他們是生死相托的戰友,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把他們分開,而且濱海市並不禁止飼養德牧。飛瑪斯覺得有些惋惜,如果能早一些見到X,一定能將閃電這個角色詮釋得更加出色。
X腿上的假肢是付濤請木匠幫著打造的。
雖然殘疾了,雖然傷痕累累,雖然身上的毛發斑駁醜陋,但X的精氣神依然保持著邊防前線上的警惕與驕傲。它有權驕傲,粗陋的假肢如同一枚耀眼的勳章。
離開了前線,它依然是一位真正的戰士。
飛瑪斯筆挺地蹲坐在地上,抬起自己的右前肢,模仿人的樣子,向X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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