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5章時序之西(10)
成默在感情方麵,向來是寧可荒唐,也要磊落。他深深的清楚有些事情可以騙,但感情這方麵是絕不能存在欺騙的。所以不管是對謝旻韞、雅典娜、沈幼乙甚至高月美,他都不存在任何欺騙的行為。
因此即便沈幼乙用很文藝很深情的話向他表明了態度,十分委婉的說她不介意,成默還是沒有打算隱瞞自己的狀況和所經曆的一切。他知道沈幼乙說的不介意一是指謝旻韞,二是指高月美,原本他可以借坡下驢的避開叫人難堪的事情什麼也不說,或者一筆帶過,但成默還是不假思索的打算和盤托出。他看了眼正在熟睡的成靈鹿低聲問:“我要說的事情很長,在這裡說不會吵到”
“小鹿,”沈幼乙抬起頭來說,臉上綻放出甜美的微笑,“她的小名叫小鹿。隻要說話的聲音不是太大的話,是不會吵醒她的,她都習慣了。我晚上就在書桌前麵打字,劈劈啪啪的,她有時候沒聽見還睡不著,偶爾我也會和小南對話,她也不會醒來”
說到女兒,沈幼乙的臉上立刻就會蕩漾起幸福的波瀾。成默心情複雜,不知為何他還稍稍有那麼一點嫉妒沈幼乙對女兒的愛。他扭頭看了眼墊著《時序之東》坐墊和靠背的椅子,小聲說道:“那我們就坐下說吧!”
沈幼乙點頭,轉身小心翼翼的幫成默將椅子拖出書桌,自己則嫋嫋的坐在了床邊。
成默看到沈幼乙坐在自己曾經夜夜睡過的那張木製高低床上,眼神恍惚了一下,仿佛自己正身處浮動著泡沫的幽暗夢中。眼前的一切有種不切實際的虛幻感。他目不轉睛的端詳了沈幼乙好一陣,才打開竊聽屏蔽器,輕聲細語的說道:“我得從‘阿斯加德’行動說起,那是二零二零年的十一月份,我忽然接到通知,前往歐羅巴進行拉練.”
靜謐的空氣中響起了成默不帶太多感情的敘述,沒有太多形容詞也沒有什麼比喻,全都是流水賬一般的表達,從他抵達歐羅巴前往丹麥遇到了斯特恩·金,又到西臘和西園寺紅丸再次交手,然後再前往義大利第一次進入競技場,接著去到巴黎,和謝旻韞去參加了拿破侖七世在楓丹白露宮舉辦的宴會.在歐羅巴轉了大圈,才去到克裡斯欽菲爾德進入了“阿斯加德遺跡之地”。
聽到成默說他拿到了“歌唱者號角”,沈幼乙也神采飛揚起來。說到縱貫歐羅巴逃亡,即便成默語氣輕描淡寫,沈幼乙卻覺得一切都驚心動魄極了,她聽的如癡如醉,就連手機接連的震動也都沒有察覺。成默提醒她之後,她看都不看便直接關了機,迫不及待要成默繼續說。
然後就是重頭戲——巴黎恐襲。從小醜西斯一出場,沈幼乙就情不自禁的抬手捂住了心口。她完全沒有翻牆的習慣,平時也不怎麼上網,因此不知道成默和謝旻韞還在法蘭西恐襲中上過電視,隻是知道成默和謝旻韞在巴黎恐襲中失蹤了。當然,也有不少人看到了這一幕,但國內網絡屏蔽的實在太快,還沒有引起波瀾就已經被消弭。而海外則因為種種成默暫時還沒辦法揣摩清楚的因素,選擇刪除掉了有關成默和謝旻韞的全部鏡頭,並將報道集中在了小醜西斯和黑死病身上,這才讓成默沒有名揚四海。
今天,沈幼乙才從成默口中聽到這史詩般波瀾壯闊又百死一生的劇情,呼吸都急促了好幾回。當成默說到謝旻韞為了營救巴黎人和他選擇了在埃菲爾鐵塔頂端自我毀滅,沈幼乙忍不住頷首落淚,強忍著哽咽,起身拿了好幾回紙巾。
一直到成默說到他是如何報複,如何被井泉和高月美所裹挾著前往西臘的經過,沈幼乙才恢複了平靜。成默沒有絲毫回避自己的問題,向沈幼乙剖析了自己為什麼會選擇和高月美發生關係的原因,也說了自己現在對高月美的感情,心存感激,也有幾分憐愛,但並沒有那種愛。
沈幼乙始終沒有說話,隻是紅著眼眶默默聆聽,但成默能從她的緘默的表情中觀察出沈幼乙對高月美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成默不清楚那是一份怎麼樣的情緒,他也不打算開解,除了心中哀歎一切都是孽緣,他並不打算為兩人媾和。在他看來,這兩個人以後都不要見麵的最好。
接著就是說到他和雅典娜的情節,這一段依舊是平鋪直述,不過側重點不再是說自己的心理的變化,反而是更多的描敘了雅典娜是個怎麼樣的人。倒是在敘力亞再次看到謝旻韞照片的時候,成默花了很多字句去表達內心受到的衝擊。
當把這些年的經曆大致說了一遍,包括和雅典娜準備領證結婚的事情之後,成默深深的吐了口濁氣,他在台燈光圈的邊緣挺直了身體,勉強笑了一下,輕聲說道:“對我來說這幾年的經曆是一次洗禮,尤其是在我被關了那麼久之後,出來看到陽光,第一次覺得陽光竟然這麼溫暖,原來洗熱水澡那麼快活,我聽到電視機裡播放音樂,雖然不是我喜歡的音樂風格卻也悅耳極了,我在蠻荒落後的中東村落用手製造了可樂,那味道配上冰塊真令我想流淚,我在大海上流浪,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他們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像哈立德,他的家人是他最珍視的東西;像海勒,酷兒德人的自由和幸福就是她所奮鬥的目標,像阿紮爾醫生,實現民族獨立就是他的夢想,像默罕默德大叔,他活得很迷茫失去了方向,但現在他似乎又找到了希望所在.每個人的快樂痛苦都不一樣,但他們都很堅強的活著。”他停頓了一下,閉上了眼睛,“我遇到了雅典娜,她是很好的姑娘,原本人世間對她而言隻有數學才算有趣的東西,但我現在教會她看動畫片,教會了她喝可樂,教會了她切菜和烤串,也許還教會了她如何喜歡一個人我真的很高興,我覺得我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些意義的.今天我又再次握住了你的手,還看到了女兒,儘管我們之間的還存在很多問題,儘管我的心情千頭萬緒一言難儘,卻發現原來這些平凡的小快樂都可以讓我如此留戀人間.我想,原來啊!原來我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不懼怕死亡。我以前有心臟病的時候,隻是因為活的不夠好,所以不斷的用各種哲理來欺騙自己而已,可能我不想對病魔認輸,所以倔強的對命運說我不怕.就有一種小孩子不服輸的嘴硬”
成默發現自己又一次無法抑製自己沸騰的情緒,也許是因為他一路輾轉終於回到了這個名為故鄉的地方,也許是因為這所屋子是他棲息的港灣,也許是因為沈幼乙是他最眷戀的溫柔,也許是他壓抑了太久需要傾訴。他毫無保留的向沈幼乙傾訴了一切,他的希冀,他的恐懼,他的滿足,他的貪念
聽到成默的傾訴,沈幼乙又濕潤了眼眶,她抬起纖纖素手抹了抹眼眶,細聲說道:“今天真是快要把這一輩子的眼淚都要流光了呢。”
成默想要起身幫沈幼乙把眼淚擦掉,又覺得自己現在還沒有資格,稍稍起身又裝作不經意的放下。此時,他才深刻的理解那句話:生活不是上帝的詩篇,而是凡人的歡笑和眼淚。
擦掉了眼淚,沈幼乙又開口說道:“我也是現在才明白,我以前不是不快樂,而是一直覺得自己不配快樂,不該快樂,我始終有種罪惡感,不管是羅佳怡的事情,還是你的事情,都不允許我自己開心,仿佛我快樂就是在犯錯,我隻能在書中逃離自己。但在知道你送我畫,還可能誤會了什麼以後,我真的害怕就此失去你,對我來說,你是我唯一能棲息的彼岸,即便是麵對滔天巨浪我也必須到達你的身邊。在接受采訪的時候,我就想的很明白了,人或許最重要的並不是履行那些道德家庭強加於我的‘責任’,也不是實現理想或者某種使命,更不是要成為人上人,而是享受生命。不管我在社會上是在扮演一個怎麼樣的角色,不管我的才能和人品會不會受到其他人的認可,不管我對誰來說不過是工具人又或者氣氛組,隻要是我自己辛苦賺來的快樂,那就是屬於我的,我配的上.我不要其他的,我也不太關心,我隻要你給的。好的,壞的,我都坦然承受。因為你才是我最珍貴的,最重要的.”她看向了成默,很輕,卻很堅定的說,“你就是我的命運。”
成默與沈幼乙對視,溫馨的氣氛在兩個人的眼波間流轉,“老師,你也是我的命運。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是現在的我。你不知道在被關在牢裡的日子,我是怎麼度過的,我每天拿著麵包片和那瓶水,就會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冬天陰雨連綿的傍晚聽著雨點打著窗戶燉紅燒牛肉和排骨蘿卜湯。春寒料峭的黃昏念誦著博爾赫斯的《戀人》蒸臘肉蒸米糕。夏日悶熱的午後聽著小野麗莎品嘗玫瑰蜂蜜沙冰。秋天漸涼的夜晚坐在陽台上賞月細細咀嚼海棠酥和栗子小甜餅這是迄今為止,我抵禦所有低落心情的方法。還有那些天在大圍山度過的日子,晚上我們很快樂,白天我們也很快樂,那是我最無邊無際的快樂日子。正是那些甜美的日子讓我有信心能堅持下去,讓我麵對任何險境都不放棄希望。”
說到大圍山,沈幼乙白皙的臉頰泛起了紅暈,她又有些羞怯的低下了頭,小聲說道:“我隻能給你帶來很渺小的快樂,我沒有那麼重要”
成默急切的說:“不”
“成默,你聽我說。”沈幼乙情深款款的凝視著成默的眼眸,“我知道的,這個宇宙茫茫無限大,我的心意雖然細細卻也是無限好。而且,正因為我知道我對你而言,並不是那麼不可或缺,我才會更珍惜你,也更珍惜自己,我會去了解你,自己才不會亂,然後即便遇到再糟糕的境地,我也能有勇氣獨自穿行過,再孤單的處境,我也會堅守自己,不會放棄這段來之不易的感情。我明白我自己,也明白你,才對得起這份命運給我的獎賞。這不是為了你犧牲,而是為了成為真實的我自己而做出的犧牲。我也不是貪圖你的愛和關心,而是要和你做一場公平的交易,其實根本不公平,你給予我的遠遠多於我能給予你的。也許對於大多數女人而言,安全感、無時不刻的被愛、白首偕老是她們的價值與幸福,但這不是我的。而你給予我的,瑰麗危險的天選者世界、悖逆而深沉的戀情、還有突如其來的等待和降落才恰好是我想要的,這就是我的需求,即便為此我不能獲得名分,我也並不覺得羞恥。我不會因為世俗的不認可,而委屈妥協,我不想要虛假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做那朵隻供人欣賞的瓶中花,我是勇敢而生猛的母老虎,野蠻也莽撞,我就要按照我的心意活在這個世界上.”
還有比這更深情更令人動容的表白嗎?成默覺得沒有了,倘若說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全心全意的愛著他,那麼除了沈幼乙,成默覺得沒有另外一個人能如此。他的心在震顫,這種來勢凶猛的愛意引起了成默的淚腺在熊熊燃燒,他知道這也是他所期待的愛,到了這裡,他已經不再需要任何再多一點的愛了,他甚至希望能夠就在這樣的狀態中,達到終結。
成默閉上了眼睛。
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淡淡的玫瑰花的味道,窗外的霓虹漸漸熄滅,深沉的夜晚籠罩著整個房間。
隔了好一會,成默才睜開眼睛,他輕聲問道:“那你願意明天見見她嗎?”
“雅典娜?”
成默點頭。
沈幼乙偏過頭凝望著成靈鹿,有些局促的說:“這有什麼好見的?”
“她很喜歡你,也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
“啊!?”沈幼乙輕輕驚呼,又馬上掩住了嘴,她有些慌亂的搖頭說,“那更不能見了!”
成默想到雅典娜的條件更是頭疼欲裂,有這麼一個摸不清想法的老婆,絕對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在如此思考時,他都不敢當著雅典娜的麵想。他言不由衷的勸說道:“小西,雅典娜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你見過就知道了,她也不介意小鹿的。所以我們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的。”
“這怎麼行?這怎麼行?”沈幼乙表情很是不安,她完全沒有做好去見雅典娜的準備。
“沒什麼不行的,她還加了你的書友群呢!那天在京城就是她要我去你的簽售會的。”
“是麼?”沈幼乙有些狐疑的問。
“我肯定不會騙你啊!?”
“那那.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好不好?”
“要考慮多久?一晚上夠不夠?”
沈幼乙滿眼憂慮的問:“隻有一晚上嗎?”
成默看了眼成靈鹿說:“我想和你還有小鹿一起過年.”
“好好.”沈幼乙點頭。
成默滿心驚喜的問:“你答應了?”
“不,不是.”沈幼乙有些慌亂的搖了搖頭,她小聲說,“我是說讓我考慮一個晚上。”
成默很是失落的“哦”了一聲。
沈幼乙坐在床沿忐忑不安的玩了會手指,突然起身還撞到了上鋪,她強忍著疼痛的發出嚶嚀的吃痛聲。成默連忙走了過去,想要給她看一看揉一揉,卻被沈幼乙輕輕推開,她小聲說道:“彆人都還在酒店裡等你,你就早點回去吧!”
“沒關係的,她從來不管我。”成默說,“真要說起來,我們之間的感情成分,友情比愛情還要多。”
沈幼乙自己撫摸著頭頂,抽著冷氣,輕聲說:“那也不行,你還是早點回去的好。”說著沈幼乙就將成默往門外推。
成默見沈幼乙態度堅決,沒有辦法,隻能出了房間門。兩人推推攮攮的到了門口。成默抓著門把手說道:“我好不容易回來,你就這樣讓我走嗎?”
“彆人一個外國人跟你回家鄉,你在彆的女人那裡鬼混算什麼事?”
“怎麼就叫鬼混了?你是鬼麼?什麼鬼?”
沈幼乙張牙舞爪了一下,說道:“我就是女鬼,是竇女,看你怕不怕!”(這裡必須要介紹一下《竇女》,《竇女》是《聊齋誌異》中的一個故事,此篇中的主人公南三複稱得上是聊齋中的第一渣男。這個渣男虛情假意騙了竇女的身子後,馬上不認賬。當竇女抱著孩子過來哀求時,他竟然不讓她們進門,害得兩人在外麵活活被凍死。竇女死後變成鬼,讓南三複得到了應有的報應。)
沈幼乙張牙舞爪的樣子也端莊秀美極了,成默看得有點癡。餐廳裡沒有開燈,隻有客廳裡有幾絲瑩瑩的月光,他的心臟在荒涼寂靜的夜裡,如墜落的流星,他放開了握著冰涼把手的手,轉身凝視著沈幼乙藏於陰影中的臉龐。她的麵容素淨,沒有施半點粉黛,也沒有戴任何首飾,隻有烏黑的長發後麵束著一個簡樸的紫色發箍。桃紅色的圍裙被頂的高高的,在微薄的燈光下畫著不科學的弧線。他想起了那份柔軟而巨大的溫存,心愈發的滾燙。
成默再也按捺不住內心澎湃的悸動,他伸手抱住了沈幼乙,她腰肢一如從前那般不盈一握,他心頭跌宕,注視著沈幼乙那雙秋水剪瞳慢慢的將臉靠了過去。沈幼乙閃躲了幾下,成默便將她狠狠的壓在門上,在急促的喘息聲中,沈幼乙放棄了抵抗,最終還是將手環上了他的脖子,接著是漫長又短促的耳鬢廝磨。
就在局麵越來越難以收拾的時候,房間裡響起了成靈鹿的呼喚聲:“媽媽!媽媽!”
沈幼乙趕忙將成默推開,她不敢看成默那雙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的眼睛,媚眼如絲的嬌聲哀求道:“你知道我沒有辦法拒絕你的,可我真的不想在今天晚上這樣。”
“我知道,我知道”成默深深吸了好幾口氣,對他來說沈幼乙真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可正是這種無法抗拒,也是他必須尊重她的原因。他轉身再次握住門把手,不再看比世間所有美好還要誘人的沈幼乙,“那我明早來接你和小鹿。”
“我不是說好給一晚上考慮的嗎?”
“如果你忍心把雅典娜一個人丟在酒店裡過年,我就同意。”
裡麵再次響起了媽媽的叫聲,沈幼乙有些憂愁的說道:“你快走吧!”
成默打開了門,在走出房門的時候又說道:“明天我們一家四口一起過除夕!一個也不能少.”
沈幼乙輕輕“嗯”了一聲,就步履慌亂的走向了房間。
成默凝望著沈幼乙在淡淡夜色中搖曳著的身影,狠心關上門。下樓之後,夜風淒冷,守在樓下的薑軍按下勞斯萊斯窗戶問道:“不坐車回去嗎?”
成默很是鬱悶的揮了下手,“不了,讓我走走。”
薑軍自不會問為什麼,開著車跟在身後。成默走在冰冷的風中,回頭看了看家裡的燈光,又看了看不遠處IFS酒店的燈光,發出了長長的歎息,明明應該是很快樂的日子,為什麼他卻隻能獨自走在冷風中?
不過想到明天他又快樂了起來,他想他應該帶沈幼乙母女和雅典娜去哪裡。想到自己抱著女兒,沈幼乙和雅典娜一左一右,成默就覺得神仙也不過如此了。
當然,如果晚上他能不被趕出房門,就更好.可要是被雅典娜貼滿電極片觀察,那也挺可怕的。
成默打了個寒顫,想到該如何說服沈幼乙配合雅典娜的研究工作,他就覺得這簡直比世界上的任何猜想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