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不自知的改變(1 / 1)

這個國家的火車站永遠人群密集,永遠眾生百態。

90年代初的火車站如果說有什麼不同,在於你能清晰的在一個地方,看見時代的交錯變遷。

同一條甬道,同一片小廣場,同一個售票廳。

你會看見西裝和中山裝,墨鏡和頭巾,錚亮的皮鞋、高跟鞋和磨出破洞的千層底、解放鞋。

會看見有女人穿著西式小洋裝,拎著精致的小包,花枝招展,也會看到穿著右衽花布襖,用係帶把孩子背在背上的婦女。

她們的目光往往互相鄙夷——狐狸精,沒羞沒臊;土包子,傻啦吧唧。

拖地的滾輪行李箱還不流行,一邊走一邊打著大哥大的男人似乎也不需要那麼多行李,他們的標配,是夾在腋下的一個方形皮包。

而另一類人群手拎肩扛的,也還不是後來我們熟悉的蛇皮袋,那是一種白色,帶編製紋路的袋子,多數上麵會印著兩個字:尿素。

江澈和鄭忻峰走了一整圈沒有收獲,在小廣場邊坐下來,閒極無聊的看人。

一個對於這個時代而言打扮風騷的女人,手挽著一個年紀不小,夾著皮包,打著大哥大的男人,一搖三擺地從兩人身邊走過。

“這就是外麵說的那種小秘吧?”鄭忻峰眼神興奮,壓低聲音說,“這扭的,把我弟弟都扭起立了。”

江澈點了點頭。

這年頭的小秘有一點很不好,恨不得捅過打扮和舉止,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小秘,哪像後來,小秘素質要求高,不僅要“能乾”,還要能乾,而且單看外表,還以為是職場女精英,也可能真的就是。

小秘胸大。

“以後我要是當老板了,也要找幾個這樣的。”鄭忻峰激動地比劃著,在旁邊說著,“媽的,越來越不想回去教書了。”

江澈沒搭理他,本性使然,他也看胸了,然後在小秘胸口看到了一串珍珠項鏈,套一串金項鏈,兩個都擱在了衣服外邊,而小外套的扣子,是開著的。

江澈隱約捕捉到了一點什麼。

“要不要玩點小成本,領先時代的試試?順便也看看自己的運作思維和能力在這個時代能不能行得通。”

……

……

接下來的兩天,江澈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畫圖,寫計劃書。

兩天後,他和江爸一起,一早去火車站接回來了二叔和嬸嬸,人送到店裡,幫忙安頓好,江澈就回了學校,他還有課。

對於江澈而言,這是很平常的一天。

但是對於唐玥不是……

當天下午,牛炳禮的下崗改製辦公室裡,【支持改製,就是愛國】幾個大紅字在他背後牆上高高貼著。

唐玥站在兩位女工友,祁素雲和謝雨芬的身後,儘量回避著牛炳禮的視線。

“牛廠長,你看……我們三個都是十幾歲就進咱們廠了,業務都熟練,也都很舍不得,我們是真的很想回廠裡。”

謝雨芬說著把自己的紅包悄悄按在了桌上,祁素雲跟著也放了,她們還不習慣送禮,隻能儘量按聽說和想象的去做。

牛炳禮抬頭看一眼,又偏頭看一眼站在後麵的唐玥,沒吭聲。

祁素雲悄悄把手掌在背後攤開。

唐玥知道,這是跟她要紅包呢。

遲疑著,從口袋掏出來紅包,擱進了她手裡。心疼了,憋屈了,指尖死捏著紅包邊角不肯撒手,拉扯得紅紙一厘一厘地裂白點。

拉鋸了好一會兒,唐玥終於還是鬆了手。

紅包被祁素雲掙了過去,一樣悄悄按在了桌上,“牛廠長,這是小玥的心意。”

幾年了,終於拿捏住了,牛炳禮心情很好,但是沒表現出來。

四十六歲,酒色傷身,牛炳禮已經有些謝頂了,頭皮油膩膩的,他低著頭,“篤、篤”,指節在桌麵敲了兩下。

“你們啊,就會在外麵道聽途說這些亂七八糟的。”

一邊說著,他一邊拿手掌在三個紅包上麵都按了按。這年頭的領導收禮,可比後世公開大膽得多。

尤其牛炳禮現在二廠正當紅,簡直肆無忌憚。

“你們這是要為難我啊”,似乎不太滿意,牛炳禮清了清嗓子,道,“尤其小玥,你也是糊塗,自家叔叔,真有辦法的話,我能不照顧你嗎?你用得著跟她們一樣折騰這些下三濫嗎?”

下三濫?

三個姑娘咬牙忍著,心裡憋屈,眼眶酸澀,但是不敢出聲。

要知道這紅包裡的錢雖然不算多,但是對於眼下任何一個靠撿菜葉,撿煤核度日的下崗女工來說,都意味著什麼。

其中謝雨芬還好些,錢是爸媽掏的棺材本。

剩下兩個,唐玥的錢,是拿媽媽的遺物跟江澈押的,祁素雲更是為了這筆錢,匆匆相親、訂親,拿的彩禮錢。

“國家有政策,二廠這個改製工作,那也是從大局考慮……”牛炳禮說了一通官話,擺手道,“你們先出去吧,我考慮考慮。”

出去?

三個姑娘都是沒怎麼經曆過事的,看了看桌上的紅包,都愣了愣。

“怎麼?要我當場答應你們啊?”牛炳禮臉色變了一下。

祁素雲和謝雨芬不知道怎麼辦了,慌亂鞠了個躬,轉身拉了唐玥往外走。

“小玥等一下,叔有話跟你說。”背後聲音傳來。

唐玥當沒聽見,腳下反而加快幾分。

“那就都拿走吧,說實在的,我還真看不上。”牛炳禮又說了一句。

這一下就是三個人的事了,唐玥無奈站住了。

祁素雲和謝雨芬猶豫了一下,遞一個眼色:我們就在門外。

她們倆特意“忘了”把門帶上。

“怎麼,對叔叔的誤會和意見還是這麼大啊?”牛炳禮換了笑臉,從辦公桌後麵站起來,繞到前麵,“順手”把門掩上了。

為了回二廠,唐玥強忍著,搖了搖頭。

牛炳禮“欣慰”地點了點頭,又從她身前繞到了身後,從辦公桌裡側拿出來一個青瓷茶杯,看一眼。

“哎喲,我這茶都忘了泡了……記得以前去你家,小玥你還小,都知道給叔叔泡茶。”

說著他把茶杯放下,把茶葉盒拿出來,放在一起。

有一種真實的嘔吐感在胸腔內衝撞,唐玥強忍著,過去放了茶葉,找到熱水瓶,把茶泡上。

牛炳禮已經坐回辦公桌後麵,敲了敲桌麵。

唐玥無奈,隻得把茶端過去,放在他麵前。

毫厘之間,她避過了牛炳禮刻意伸來接茶杯的雙手,把茶杯順利放下,抽身後退,那種嘔吐感再次襲來,愈加強烈。

“大招出去了?”

“……嗯。”

“這孩子也是的,沒那個腦子,非要逞能。長輩讓著他,他還以為自己真有本事了……”牛炳禮說了一句,看見唐玥不答話,跟著道:“師兄這個家,還是要靠你啊,小玥。”

“真的想回來?”他問。

唐玥沒辦法,點了點頭。

一步步試探,感覺勝券在握了,牛炳禮在辦公桌後麵站起來,不再掩飾了,直接道:“那就讓牛叔來照顧你……彆說回來,就是當生產標兵,三八紅旗手,當生產組長,車間主任,都不是事。”

“叔又不影響你以後嫁人,嫁人了,我這個當叔的,不還是一樣可以照顧你?”

唐玥沒吭聲,透過窗口看著爸媽埋葬了自己生命的那個位置,那座新蓋起來,卻一直空置的倉庫。

也是在那裡,唐爸爸用生命最後的力氣救了一條白眼狼。

牛炳禮往前湊一點,她就下意識地往後退一點。

“你這段時間怎麼過的,我也打聽過了,叔是真的心疼啊”,牛炳禮不滿意了,壓低聲音,帶著威脅最後施壓道,“好好想想吧,真回不來,你洗一輩子衣服?”

隔著辦公桌,他終於還是把手伸出來了,伸向唐玥的手。

他相信隻要這一下握住了,唐玥沒閃躲,這麼多年日思夜想的,就終於到手了。

唐玥突然開口:“以前跟我爸一起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和他好不一樣,你在那些領導麵前笑的樣子很奇怪,那時候我不知道到底哪裡怪,現在才想明白,你真像一條狗。”

牛炳禮僵了一下,“你說什麼?”

“我是說,我讀書太少,一直不懂小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其實看見你就應該懂了。”

“我是說,我剛剛問我爸了,他當時最後那一把把你推出來,是不是很後悔?!”

“我是說,你好惡心啊,我真的忍不住了。”

是真的真的忍不住了,唐玥猛一下雙手抓起茶杯,“砰”一聲砸在桌麵上,茶水濺出來,濺了牛炳禮滿身滿臉……燙得他齜牙咧嘴。

“下崗就下崗,不乾就不乾了。”

唐玥轉過身,幾步跑出了辦公室。

突然一下的爆發,牛炳禮傻了。

不管以往唐連招怎麼折騰,他沒見過唐玥有這麼大脾氣,準確地說,在他的判斷裡,唐玥就是懦弱可欺的。

還沒回過神了,唐玥的身影再次出現,她又回來了。

牛炳禮心中一喜,喜出望外……

結果唐玥伸手把桌上的紅包一拿,“我自己的。”

說完她轉身出去。

“你……你找死啊?我……”牛炳禮終於一下炸了,猛地站起來,似乎要動手。

“你才找死,有本事等我弟回來,彆尿褲子。”

攢了這麼多年的脾氣,唐姑娘真的惡心壞了,受不了了,再不發泄出來,她就要憋屈死。

“……”想到唐連招,牛炳禮整個人僵了一下,緩緩坐下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

唐玥走在路上。

大口呼吸著二廠外麵的空氣,她覺得好清新,這麼多年了,第一次這麼冒失衝動,也是第一次這麼通氣,一下整個人感覺都清爽了。

她甚至發現當這條路徹底斷了,自己其實並不那麼擔心。

原因?不知道。

這段日子潛移默化的改變,是唐玥自己都沒發現的。

第一,前一陣雖然日子艱難,但是她其實已經知道了一件事,離開二廠,憑自己的雙手,她也能活;

第二,江家人,江媽和江澈給她提供了第二種選擇,這個選擇初想起來敵不過回廠的執念,但是在剛剛的情況下,它一下就變成了更好的選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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