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笑曉死了,他死之前的指控自然極有力量,隻是當時周園事件的另一位旁證——莊換羽除了極簡要地說明了一下情況之外,絕大多數時候都保持著沉默,所以死者講述的故事裡有很多細節沒有被補足,再加上梁笑曉指證的對象不是普通人,所以周園事件很自然地被拖進了泥潭裡,過了數十日依然沒有任何進展。
陳長生的身份非常特殊,離宮裡的大人物們肯定會盯著這件事情,在大朝試裡,人們便已經發現折袖與國教學院的關係相當不錯,而且這位狼族少年在北方雪原裡立下過無數戰功,深得大周軍方某些神將的賞識,這件事情究竟會怎樣發展,在很多人看來最終還是要看聖後娘娘的決定,於是周園便成為了無雙目光注視的焦點,因為這裡是周通的府邸,聖後娘娘的意誌,向來是由這條最瘋狂、最殘忍的瘋狗具體呈現,也是因為,朝廷把折袖從離宮帶走後,便一直就關在這裡。
很少人知道傳說中的周獄,那個令無數大臣將領聞風喪膽的大獄,和周通的府邸本來就是一幢建築的前後,相隔不過是十餘丈和兩道弱不禁風的門。良辰美景奈何天,說的就是周通的府與周通的獄。前者有四時美景不斷,後者便是奈何天,無可奈何,不見青天。
黑犀拖著沉重的鐵車,穿過周園的石拱門,來到前方這片陰森的建築裡。
雖然隔的這麼近,周通依然還是習慣性坐車。
除了在聖後娘娘身前,隻在這輛鐵車裡,他才會感覺到安全。
黑犀車來到監獄的地道入口之前,伴著吱呀一聲,車門緩緩地開啟。
周通從鐵車裡緩步走了下來,下意識裡向夜空望了一夜,臉色被星光照的有些蒼白。
就在他走下鐵車的那一瞬間,周獄四周的警戒級彆頓時提高了數個量級,至於近處的那些屋簷陰影裡,更不知道隱藏著多少修行強者。
周通不是弱者,他是聚星境的強者,在大周皇朝都是有數的高手,但即便是這樣,他依然活的很小心謹慎,除了審案的需要,很少會離開周獄,就算離開,絕大多數時候也是去皇宮,而且每次出行都會帶著無數的侍衛。因為他很清楚,有無數人想要殺死自己。如果在大陸排出一個最多人想殺的人,蘇離肯定要排在他的後麵。
來到幽暗寒冷的牢房裡。看著渾身血肉模糊,沒有一點完好之處的狼族少年,周通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任何傳聞中的變態興奮模樣,隻是平靜。
當初奉聖後娘娘之命接手清吏司以來,周通審過無數囚犯,親手用過無數次刑,見過無數慘狀,比折袖更慘的人不知有多少,他不可能因此而動容。但他不認為這是麻木,他也不會允許自己因為這些血腥而麻木,他堅持認為隻有對工作保持初心,才能繼續保有興趣和鮮活感,然後才能保持自己對很多事情的敏銳感。
是的,周通一直認為這隻是一份工作。他當初是讀聖賢書的,策論做的不好,所以轉而修行,修行的不錯,卻因為年齡太大,沒有機會進入那些宗派山門的內門學習,所以他開始經營人脈,終於在百草園裡認識了聖後娘娘,做上了這個工作。做一行就要愛一行,要認真地做到最好——無論讀聖賢書,修道法事,還是現在刑天下人,周通向來是這麼要求自己的,事實證明他也確實做到了。
“六時一刻的時候,你痛昏了過去,算時間,你現在應該痛醒,所以我來再問你一遍,如果那兩名女子是魔族公主南客的雙翼,為何沒有與那對魔將夫婦一起聯手,直接殺死你們,反而分頭行事,結果給了你們分彆擊破的可能?
周通沒有站在折袖身前盯著他的眼睛給他壓力,也沒有看案上的卷宗。
他站在地牢唯一的通風口處,靜靜地看著夜空裡的星星,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案上的卷宗是折袖在路途上對梅裡砂作的陳述,而折袖來到周獄之後,竟是再也沒有講過一個字,周通很清楚,精神壓力對這個狼族少年沒有任何意義。周通看過一遍那份卷宗,便記住了所有的內容,包括那些不引人注意的細節,他覺得就和梁笑曉的遺言一樣,折袖的陳述裡也有很多疑點,但他依然問的漫不經心,因為他知道不需要太用心,折袖現在還不會承認什麼。
他問這段話,隻是工作的一部分,是程序,或者說流程,周律裡規定必須要做的事情——都是工作,結束這段,才能進行下一個部分。
聽著周通的聲音,折袖終於有了反應,但他依然一言不發,反而閉上了眼睛。
從漢秋城回到京都,離宮派了位紅衣主教親自替他治療,現在他身體裡的毒素被儘數壓製在眼底,雖然依然不能視物,但應該不會再惡化,生命沒有危險。他不關心這些問題,他更關心的是周園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周園的天空會崩塌,南客和那些魔族的高手死了嗎?陳長生難道也死了?還有……七間現在的傷勢到底好了些沒有,昏迷不醒還是說已經醒了過來?o
他專注地想著這些事情,希望能夠通過這種方式,減輕一下痛苦,隻是他的臉越來越蒼白,黃豆般大小的汗珠不停地從額頭滾落。
一極細針紮在他的眉心,針尾被周通捏在指間輕輕撚動。
周通的神情很平靜,不像是在用刑,倒像是一名醫生在救助自己的病人。
折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雙眉越來越皺,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穿過身體的那些細鐵鏈與血肉摩擦,腐肉與新生的嫩肉被儘數刮掉。
周通輕輕地拂了拂針尾。折袖已經咬的滿嘴是血,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他痛苦地喊了起來,嘶啞的聲音回蕩在幽靜陰森的周獄裡。
他想要昏過去,卻痛苦地無法昏過去。
生存與死亡,痛苦與解,一切都在周通的指間。
莫雨離開周園,向皇宮而去。車輪碾壓著青石板,有些起伏。
她覺得如果是黑羊拉的車就好了。但黑羊不喜歡周通,向來不會跟著她去那裡。
忽然間車停了下來。
她靜靜地看著車前的布簾,問道:“殿下,你想做什麼呢?”
落落的聲音是那樣的清澈,明亮,就像初春裡新生的芽葉:“我想告訴你們,先生還沒回來,不代表國教學院就沒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