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處在洶湧的人潮中,王靖露有些忐忑不安。
她從來就不是那種性格強勢外放的女孩,從來都不是。
比如,吃飯。她喜歡細嚼慢咽的吃法,如果說她的姐姐王靖雪吃一頓飯需要十分鐘,那麼同等情況下,她大約需要十五分鐘。
比如,學習。從小到大,她從不曾刻意的去追求什麼成績,她隻是用心的把老師要求掌握的知識點都學會,把老師安排的作業都一絲不苟的完成。
再比如,彈鋼琴。那並不是她自己要求去學習的,大概在她五六歲的時候,某一天,她的姐姐王靖雪跟爸媽說想要一架鋼琴,於是,幾天之後家裡就多了一架鋼琴,最開始是姐姐每天練習,跟家庭教師練習指法、學習曲目,她就在旁邊看著、聽著。後來姐姐說,二丫,過來,從今天開始,姐姐教你彈鋼琴,於是,她才開始彈鋼琴。
再比如,高二結束之後的轉學。她自己從來都沒想過有朝一日要去考什麼電影學院,她考那個乾什麼?她並不是多麼愛看電影,而且她也不知道電影學院畢業之後出來能乾什麼。去做演員?或者寫劇本?……她完全不知道。
如果非要撕扯清楚,她反而覺得師範學院啊、女子學院什麼的,才是她喜歡的。畢了業出來教一教學生,拿著穩定的收入,就像隔壁的李叔叔一樣,多好啊!
但是,姐姐說,二丫,你知道,我們都是女孩子,而這是一個屬於男人的世界,所以,我們女孩子,必須要自強!我們隻有變得比男人強,才有可能自由的去選擇自己愛的愛情、和自己愛的生活!不過,比其他女孩子幸運的是,咱們有天賦,咱們都有,所以,比起其他人,可能我們能找到更便捷的通往成功的道路。那就是,藝術!
所以,我去唱歌,你去演戲吧!
再所以,姐姐說要給她轉學、說要讓她去上小課、說要讓她考京城電影學院,於是,等高二結束,她就會去京城。
再再所以……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安安靜靜,與世無爭。
但今天,麵前這輛停在教學樓下的跑車,和麵前這個麵帶微笑的男人,突然就把她推到了洶湧的人流中。
當他叫住她,這一刻,近乎萬眾矚目。
她囁喏著走近,有些吃驚,有些緊張,小手發力地攥緊肩上挎包的背帶。
趙毓敏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她的緊張。
“對不起,小雪,或許我不該在這個時候來找你?嚇到你了,對嗎?”他溫柔地說著,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眼中滿是溫柔的疼惜。
王靖露抬頭看了他一眼。
然後,她求助般地回頭看向那幾個女生,那都是她的好朋友。但這個時候,她們都笑嘻嘻地站在原地,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那一張張青春洋溢的臉蛋兒上,有羨慕,有驚訝……卻獨獨沒有一個人覺得現在的王靖露是需要幫助的。
她回頭,怯怯地看向他。
他的眸子黑而發亮,卻並不迫人,反而有一種暖暖的光。
“毓敏……哥,你好。”
趙毓敏搖頭而笑,“看來咱倆真的要掉進言情劇裡了。”
天可憐見,說這句話,他是真的想要開個小玩笑的,是真的想要讓麵前這個可愛的美麗的女孩子不要那麼緊張的。
但是,沒用。
王靖露臉上緊張依舊,一點要笑的意思都沒有。
“你找我……有事?”她說。
他“啊”了一聲,返身打開車門,從副駕駛座上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來,一邊遞給她,一邊笑著說:“其實沒事,下午陪朋友喝了杯咖啡,突然發現那家咖啡店的甜點不錯,所以額外要了一份,想著你能喜歡……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突然出現會嚇到你!要不然,我們出去說話,好嗎?”
王靖露先是吃驚地看著他遞過來的小盒子,聽他說到“出去”兩個字,下意識地連忙搖了搖頭,“不,不行,我要……”她急切地從挎包裡掏出幾張試卷來展示給他看,“我要回家溫習功課的!”
說話間,她突然聽到似乎有人在喊一個熟悉的名字,心裡突然就一顫,下意識地就想扭頭往身後的教學樓上看,但動作做到一半,卻又停下了——生硬無比。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好委屈。
但她搖搖頭,說:“謝謝你,不過,不用了。如果你沒有彆的事情的話……”她指一指學校的大門,意思很明顯:那我就要走了。
趙毓敏聳聳肩,一邊收回小盒子,一邊自嘲地笑笑,“沒有關係,是我太唐突了!那麼……或許我可以開車送你回家?哦,對,你有自行車!對不起……那麼,嗯,好吧……”他做出一個請的姿勢,很優雅,“你先走,OK?”
王靖露抬頭看他一眼,點點頭,說了聲“再見”,然後逃一般地轉身就走入人群。
在她身後,幾個女孩子嘻嘻哈哈地喊著追了上去。
在她們身後,趙毓敏看了一眼手裡精美的點心盒,聳了聳肩。
再轉頭看去時,王靖露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單車與人流之中,他收回目光,臉上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轉身上車。
“這才是中國女性的古典美……不是嗎?”坐在車裡,他自己對自己說:“擁有這樣古典美的傳統的女孩子,才是值得去愛的,不是嗎?”
…………
目送王靖露離開之後,劉強等幾個人這才鬆了口氣。
“王靖露果然沒接!我就說嘛,肯定是那小子自作多情主動追來的……”
“那當然,王靖露可是謙子的女人,怎麼可能為這種小白臉變心……”
“哎,對了,李謙,要不要咱們下去狠狠地揍那小子一頓,給他個教訓?”
李謙抬手捂住額頭,然後轉過身來麵對大家。
“打住,打住,你們都給我打住!”
“重申一點,跟王靖露我們是鄰居,也是好朋友,但隻是好朋友,我們沒有談戀愛,她也不是我的女朋友,更不是我的女人!”
“切!裝吧你就,剛才緊張成那樣,當我們瞎呀!”
“不過……如果你們自認為能惹得起人家的話,注意看,那可是蘭博基尼哦,二十來歲開蘭博基尼,不是家裡很有錢,就是家裡很有錢,所以,如果你們夠膽子去揍那小子一頓,我絕不會反對,相反,我會為你們鼓掌歡呼……”
“切!”
“去死!”
“沒有人性!”
“我是怎麼可能會認識你的!”
…………
這個下午,李謙沒有練吉他。
等放學的人都走掉,等整個校園突然間變得空空蕩蕩,他獨自一人抱著吉他趴在樓頂的防護牆上,點上一根煙,慢慢地把它抽完,然後轉身下樓。
…………
晚飯後,李謙運筆如飛。
前世他的字就不錯,這一世也算不錯,而且前後兩世之間字體的區彆也並不是太大,所以,當靈魂之內的兩世記憶差不多完全融合了之後,他寫的字越來越好,卻不至於被熟悉他字體的人看出異樣來。
1000字的作文,如果用電腦打字,當然輕鬆,但是手寫就沒有那麼愉快了。他下午放學回到家就開始抄,吃過晚飯之後又抄了接近半個小時,這才總算是完事兒了。
他甩甩手腕,把三份作文放好。
然後,想了想,他走出臥室跟正在看電視的老媽說了一聲,就換了鞋出門。
目的地,當然是天台。
結果,他才剛爬到四樓,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掏出來一看,果不其然,是王靖露發來的。隻不過,或許是李謙上次說的話起了作用,這一次的短信居然不是空白的。
兩個字:天台。
於是,他收起手機,就站在四樓等著。
不大會兒,三樓就響起開門聲、關門聲、踏踏的爬樓聲。
然後,兩人一個站在四樓,一個站在三樓到四樓的樓梯拐角,對視一眼之後,默契地轉身上樓。
時間是晚上八點十三分,夜幕下的濟南府燈火輝煌,似乎每個人的每一次呼吸,每台機器的每一次咆哮,每棟樓宇的每一次燈光明滅……都在吞吐著欲望和煩躁。
這樣的夜裡,沒有一絲的風。
如果去看溫度表,氣溫似乎並不算高,但空氣卻似乎是粘稠的,叫人下意識裡心情煩悶。
兩人習慣性地各自趴在防護牆上。
李謙以為她會用“你今天怎麼出來的比我還快?”,又或者“你比我先出來,為什麼不給我發短信?”之類的話來作為開場白。
但是,沒有。
她持續地沉默著。
大概有三分鐘——或許是一分鐘,也或許是五分鐘——之後,李謙扭頭看著她,說:“剛才吃晚飯的時候,我爸我媽商量,說想給我房間裡安一台空調,但是我反對,我更想要一台電腦,但是我爸反對,他覺得他才該先買電腦,但是我媽反對,她說要買空調……喂,就算不好笑,你也咧咧嘴好不好?”
王靖露不說話,甚至都沒有扭頭看她一眼。
李謙摸摸鼻子,百無聊賴地仰頭看著星空。
“哎……”
片刻之後,王靖露突然叫他。
李謙收回目光、看著她,“嗯?”
她也看著他,鏡片之後,目光幽幽,有些哀怨,有些迷茫,又有些無助。
“你不會不管吧?”她說,“我知道你肯定看見了!”
李謙皺皺眉頭,攤手,“我怎麼管啊!”
“都是我爸的意思。”她又說。
“所以啊……”,李謙說:“你想,這種事兒我能怎麼管?”
“可是,可是……”她說不出後麵的話。
李謙看著她。
她賭氣般地撅起嘴,不講理地抬腳踢了他一下。
當然,很輕。
“你不能不管!”她說。
李謙深吸一口氣,沉默下來。
王靖露反而認真地看著他,似乎在等他給一個肯定的答案。
她當然想要這個肯定的答案嘛!她知道這事情自己是應付不來的,但是他可以呀!隻要他說一句,你放心,這件事交給我了,那她就可以放心的交給他了呀!
什麼趙毓敏啦,什麼爸爸啦,什麼姐姐啦,沒關係,他肯定能夠全部辦妥的!這就跟小時候每次他把她惹哭之後,卻總能很快又把她逗笑一樣。
他,擅長這個!
或者說,他不擅長也必須去學著擅長!
因為,他是他。
沉默了半天之後,李謙翹著眉毛扭頭看著她,表情古怪。
王靖露看見他這幅表情,則是一臉緊張。
“辦法……倒是有一個!”他說。
她眼睛一亮,雀躍地說:“你說!”
他猶豫了一下,表情越發糾結,“當然了,如果那麼做,是需要我犧牲一下的,不過,嗨……好吧!其實辦法就是……喂,小妞,哥哥看你長得不錯啊,要不咱倆明兒就去把結婚證領了吧?”
王靖露瞪大了眼睛,有點迷糊。
好半天之後她才回過神來,臉上有點紅,眼睛有點潮,呼吸有點急……
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
雖然從他嘴裡說出來,就是顯得有點搞怪,就是顯得有點好笑,同時又有點氣人!不過這確確實實是一個可行的辦法!
男孩女孩把證一領,親爸親媽又咋啦?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親知道不知道?
至於趙毓敏……更是瞬間灰飛煙滅!
但是……
“你想得美!我才不會嫁給你!”她說。
然後她迅速扭過頭去,撅起嘴兒,小聲地說:“我才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反正……反正你不能不管!”
李謙歎口氣,扭頭看向遠處璀璨的車流,不說話了。
過了片刻,王靖露小心翼翼地扭頭看著他,見他仍是呆呆地出神,就拿腳輕輕地踢他一下,“哎,你想什麼呢?”
李謙耷拉著臉,回頭看她一眼,又扭回頭去。
“還能想什麼,想辦法唄!”
說話間,他苦惱地揉著眉頭。
王靖露卻是緩緩地笑起來:在想辦法,那就是說他已經在管了!
那就好了!
於是突然一下,她的心情就輕快起來。
她又踢他一下,“哎,這周末你有什麼安排嗎?咱倆……咱倆去爬千佛山吧?”
李謙扭頭看她一眼,搖搖頭,“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這周六我要去看電影!”
王靖露微微地撅起嘴兒,“那我也去看電影!”
“你不是不喜歡看電影?”他說。
“可我現在喜歡了。”
“……”
“哎,你有什麼特彆想看的片子嗎?為什麼突然想起來要去看電影?”
“沒有。等到了電影院再說唄,有什麼就看什麼。”
“嗯,也行。那就到那天再說。”
說完了這句話,兩人又同時沉默下來。
這時候的夜,仍是慵懶的沒有一絲風。
空氣似乎是粘稠的,叫人下意識裡就覺得隻有張開嘴才能不被憋死。
遠處的樓群影影綽綽,間或有一盞沒滅的燈,孤獨而豐滿。
路上的車流燈光明亮,刷刷刷的一輛接一輛,寂寞而繁華。
今天的對麵五樓,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整個世界都亂哄哄的,卻整個世界都不說話。
似乎天地之間隻剩下了兩個人。
他,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