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伯俊其實真的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
業界有一個大約已經是公論的判斷:能把藝術片拍好的導演,隻要開了竅,拍起商業電影來,那簡直是大把摟錢,但常年拍商業片的導演,就算是想玩文藝,也往往玩得四處漏風。
鬱伯俊也有點漏風,但至少在整體性上,他已經做得相當好。
從這一點上來說,現在李謙或許還不夠資格被稱為一個好導演,他隻是腦子裡有很多這個時空的人所不知道的好東西而已,要把原本隻存在於他腦海裡的好東西變出來,使之成為被這個時空的人所公認的好東西,那他才有這個資格,但是,毫無疑問,經曆過另外那個時空多年觀影和行業內部從業熏陶的他,是個足夠有資格的資深觀影者,和至少算是三流的影評人。
所以,滿分十分的話,他可以給鬱伯俊的這部《蔥花的愛情》打6.5分——不算高,但至少,已經在及格線和水準線之上。
而如果考慮到鬱伯俊此前一年一部片子,年年都是所謂都市愛情片那一套的話,第一次拍攝像《蔥花的愛情》這種電影,就能拿出這種成色……你隻能說,其實他真的很有天賦,隻是此前被浪費了太多。
隻是,就這個水準要去拍《活著》,顯然,還差了點意思。
位於順天府的鬱伯俊電影工作室內,放映室裡的放映,結束了。
鬱伯俊起身打開燈,道:“怎麼著?咱們就這兒說,還是換個地兒?”
今天,是《蔥花的愛情》完成初剪之後第一次見人,關係不夠近的,鬱伯俊也沒叫,所以此時屋裡做的幾個,彼此都是熟人。
曹霑,李謙,趙河。
本來金漢答應了要來,畢竟他是這部戲的首席攝影,但他跳票了。
趙河想了想,道:“我覺得還不錯,該出來的都出來了,不敢說有多棒,但至少,水準已經不錯。”
鬱伯俊挑挑眉毛,看向曹霑。
曹霑蹭蹭鼻子,“有些地方,還有點糙。”
鬱伯俊點點頭,片刻後,見曹霑沒有要繼續說的意思,就扭頭看向李謙。
李謙猶豫了一下,問:“聽好的,還是聽壞的?”
鬱伯俊直接道:“廢話!”
李謙笑笑,“我怕打擊你!”
這話一出,曹霑和趙河也都看過來,鬱伯俊則是眼前一亮,順勢就在旁邊豪華座椅的扶手上一坐,“說!”
李謙想了想,道:“水準之上!賠錢不賠錢我不知道,你們自己家就是開院線的,你又懂發行,這個你比我心裡有數,但至少,我覺得這個片子拿出去,不丟人了,你可以大大方方的謙虛,說還有很多不足之處,但所有人,尤其是看過你以前那些片子的人,都會對你刮目相看!但是……”
李謙笑笑,頓了頓,道:“就這個水準,我還是怕你會把那部《活著》給拍瞎嘍!”
鬱伯俊打個響指,“我就知道,你丫前頭鋪墊那麼多,就為了後頭這句!”
曹霑跟趙河聞言都已經笑起來。
趙河道:“也沒那麼誇張,我李謙前麵說的就很對,這部片子裡,你的進步還是相當大、相當明顯的。”
曹霑則笑著抱起肩膀,“謙把我待會兒想說的,都說了,我就省事兒了。”
鬱伯俊歎口氣,自己在那裡嘬牙花子。
半天,他問:“這個水準……不丟人了?”
另外三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不丟人!”
鬱伯俊點點頭,“得,咱們換個地兒,哥幾個幫我指畫指畫,看看哪裡該查缺補漏什麼的,回頭我再精剪一遍。說好了啊,完事兒之後,今兒晚上啊,我請客,誰都彆跑,我跟屋子裡憋了倆月了,今兒晚上,一醉方休!”
曹霑順手就摸出一根雪茄來,倒是沒點上,拿著把玩,“我沒問題,估計謙沒這個功夫!”說完了,他扭頭看著李謙。
李謙抬手敲敲額頭,不等鬱伯俊開口,就道:“最近……是有點忙得團團轉,不過,行吧,看在鬱哥一個人在剪輯室憋了倆月的份兒上,今兒這場局,我應了。”
鬱伯俊這才又打個響指,“這才是兄弟!”
…………
“……反正我覺得,這一段的這個轉變,雖然說不上什麼突兀吧,但總之覺得有點不對勁。你想想啊,蔥花兒就是個文盲,你指望她跟一個文學青年交流了幾次,就滿腦袋文青思想了?我記得清楚呢,跟謙我倆當初就討論過這一段,我們的劇本可不是這麼寫的!我覺得那段戲,你還是得加上!”
“不行不行,你說的這一段兒,我剪片子的時候,仔細掂量了得有小半個月,一邊剪著彆的,我一邊還來回尋思呢!加上這一段小鋪墊不算什麼,那可就是四分半鐘的劇情,你明白嘛,這就意味著節奏會更慢,會讓這一段鋪墊,顯得更冗長,觀眾受不了的,相信我,我很了解觀眾在看這一段的時候會是什麼感覺,他們要麼睡著,要麼提前離場,要麼……嗬嗬,罵娘!”
“怎麼可能!都忍你忍到七十分鐘了,最後的這四五分鐘受不了了?我告訴你,會買票進場來看這部電影的人,本身就不再是你以前的那些觀眾了,他們對於文藝片偏沉悶的節奏,都是有心理準備的!”
說好了的下午聊事兒,晚上喝酒,結果不光下午聊,到了晚上酒局擺開了,說著說著,鬱伯俊跟曹霑就又掐上了。
看著他倆在那裡爭的臉紅脖子粗的,李謙就想起在劇組的時候了,跟他倆現在一模一樣的,那時候自己為了一段鏡頭、一個燈光,就能跟金漢掰扯半天,甚至到最後鬨到要吵起來的地步,倆人都大聲地喊,嚇得一個劇組沒人敢吱聲。
拍戲的時候,也會覺得累,但更多地還是那種亢奮在支配一切,每天都睡很少,但每天都精神抖擻,拍完了回頭想想:確實很累!
隨著趙河也加入戰團,跟鬱伯俊站到一組,一起跟曹霑爭辯起來,曹霑跟他們辯了一陣,扭頭看李謙一直閒著咂酒玩兒,就喊他,“謙,你覺得呢?”
李謙放下酒杯,想了想,看向鬱伯俊,道:“鬱哥,其實我覺得,換個角度想想,或許能幫你理清一下思路。”
三個人都看著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李謙道:“你應該再仔細考慮一下,考慮清楚,這部片子,你是拍給誰看的,是拍給什麼人的!你更在意的,是票房,還是口碑?兩者你當然都想要,但總有事更重要的吧?”
見三個人都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李謙笑道:“彆的事兒,我不一定懂,但我覺得就電影來說,我的觀點就是,要走一條路,就把它做到極致,不要妄想左右逢源!至少是,在咱們的水準還不是那麼高、那麼遊刃有餘的時候,不要想著去兩邊都討好,因為那不可能!”
說到這裡,李謙笑笑,道:“今兒上午,老金來找我,然後,350萬,我當場就給他簽字了,我們都知道肯定會賠錢,但我告訴他,既然要玩這個,就彆老擔心票房不票房的事兒,要玩,就玩痛快了,把心裡的想法都倒出來!這把玩爽了,然後老老實實回來給我拍我要的東西!”
趙河聞言突然笑起來,指著李謙,對鬱伯俊和曹霑說:“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啊!我跟謙認識的時間比你們短,但就這三四個月的功夫來說,尤其是在劇組裡,我跟你們說,我的感覺就是,這家夥壓根兒一點都不像是一個二十歲的人,就剛才那話,你們聽出一點來沒?就跟大人叮囑孩子似的!金漢是那個貪玩的孩子,他呢,就是那個大人!”
沒等他說完,鬱伯俊和曹霑都已經哈哈大笑起來。
鬱伯俊當時就忍不住道:“你才覺出來呀!”
頓了頓,他笑道:“要不然你以為我跟老曹我們就那麼愛跟一個小屁孩兒一塊兒玩啊?”
李謙搖頭苦笑。
大家說笑一陣,鬱伯俊才突然回過神來,一拍腦門,“我說這孫子不來呢!還什麼泡上一妞兒,原來是拿著錢啦!”
說完了,他自己卻又笑笑,然後搖頭,複點頭,“也對,老子現如今也他娘的是文藝片導演了!什麼逼格?你們都看爽了,那還叫文藝片嗎?那老子還哪裡來的逼格?所謂逼格,前提就是小眾!”
曹霑跟趙河笑而不語。
但李謙卻當時就伸手給攔住了,“鬱哥,這個話我可得反駁一句,藝術跟商業並不矛盾,雖然絕大部分人可能真的做不好完美融合、完美統一,但不代表彆人也做不好……NO!彆看我,我不是在說我自己!”
頓了頓,他笑道:“我的消息也不準確,我隻是知道,快的話,今年年底,慢的話,明年暑期,你們就會看到一部劃時代的大片子!論畫麵、論表演、論特效,總之,很多方麵,都是碾壓級彆的!”
另外三個人彼此交換個眼神兒,鬱伯俊問:“好萊塢的?”
李謙點點頭,“好萊塢的!”
曹霑想了想,笑道:“那你說的這部大片,似乎趕得時候不太好,從咱們國內,估計它撈不到預想中那麼高的票房啦!”
說完了,他自己卻首先就歎了口氣。
然後,剛才還熱火朝天的包間內,氣氛頓時就降了下來。
是的,今年國內的唱片市場、文藝演出市場,都是大爆,但偏偏電影市場卻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衰退!
1995年的時候,全年的國內票房才不過53億多點,再往前推,1990年的國內票房,甚至才不過22億,而去年,也就是1997年,全國電影總票房卻已經是高達80多億——八年的時間而已,國內年度總票房足足翻了兩番!
這個增長速度,據說隻有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的美國票房市場才勉強可以相比,但對比97年的數據,美國的票房要說實現翻兩番,得一口氣退到1985年去開始計算了,他們用了足足十二年!
當然,美國的票房總量基數比較大,所以,它的翻番增長,其規模相比之下顯得更加燦爛奪目,這一點還不是當下的國內票房市場所能相比的。
然而,國內票房市場此前十幾年的高速發展,似乎就截止到1997年了,當時間來到1998年,國內的電影市場突然就出現了一個大的斷崖式下跌!據專業人士根據暑期檔數據所做的年度票房預測,今年的國內票房市場,估計頂天了也就隻有68億左右的總量——甚至不如1996年!
這裡麵當然有很複雜的原因,比如說經濟形勢什麼的,肯定不單純隻是電影圈自己的事情,整個經濟形勢,才是這個市場的基石,但不管怎麼說,市場總量暴跌,票房不景氣,顯然是任何一個電影人都不希望看到的。
尤其是,《蔥花的愛情》已經完成了初剪,接下來一邊精修,一邊就要開始配樂,與此同時,這部電影已經必須要開始考慮上映的事兒了。
鬱伯俊顯然更頭疼!
於是,說著說著,曹霑就特語重心長的安慰他,“你得這麼想,反正也沒錢掙,也就是多賠點兒少賠點兒的事兒,你忙這部片子那麼長時間,少泡了好幾個妞吧?省下了多少分手費,房子,車子?算盤一打,說不定你還賺了呢!”
鬱伯俊愕然地指著曹霑,對李謙和趙河道:“你們見過那麼開解人的嗎?”李謙他們就都笑。
曹霑倒是真的很認真,一臉正經地道:“你們彆笑,我說的是真的!接下來,戛納,柏林,威尼斯,溫哥華,能報的電影節,都報上,先滿世界晃悠一圈去,要是走了****運能拿個獎什麼的,媒體給一吹,指不定還真能回本!”
這下子,連鬱伯俊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也就是親哥們才能這麼說!
大家正說笑間,李謙的手機響起來,他掏出來一看,發現是齊潔,就接通了,這邊還笑著,電話那頭齊潔道:“趕緊打開電視,順天衛視二套節目,快!”
“呃……”李謙愣了一下,道:“我這兒沒電視,喝酒呢!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聽見李謙的話,包廂裡三個人都扭頭看過來。
電話裡,齊潔道:“飛翔樂隊,耿樂,知道吧?”
李謙點點頭,“知道啊,貝斯手嘛!業界老耿,鼎鼎大名,怎麼了?”
齊潔道:“電視裡正在說這事兒,耿樂接受采訪,說四大美人樂隊根本就不懂什麼叫搖滾!”
李謙聞言愣了一下,旋即眉頭皺了起來。
頓了頓,他點點頭,麵色平靜地道:“我知道了。”說完就掛了電話。
三個人都看著他,曹霑還問:“老耿怎麼了?”
李謙晃了晃手機,正要說話,桌子上曹霑的手機突然也響了起來。
李謙笑笑,放下手機,道:“接吧,估計也是這事兒!”
曹霑拿起電話來,接通。
半分鐘之後,他也是那句話,“我知道了。”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倆人目光一對,隱隱間皆生怒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