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遍布江北市大街小巷的法國梧桐的葉子黃了,落葉滿地,秋風蕭瑟,清晨的空氣有些涼,早起上班的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外套。
早上六點半,大連路上依舊籠罩著薄霧,偶爾有晨練的人和送奶的自行車經過,薄霧中,一位穿著反光馬甲的清潔工人正揮動著大掃把清掃著落葉。
這個清潔工人正是劉子光的母親,她戴著口罩和帽子,熟練的掃著落葉,雖然寒風蕭瑟,但是她身上卻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有工作可乾,比什麼都開心。
現在兒子出息了,當了物業公司的副經理,每月工資三千多,另外還在外麵做著生意,收入也不少,家裡添了大電視,空調,新的全自動洗衣機,小日子蒸蒸日上,老兩口在大雜院裡的地位也是與日俱增。
最重要的,是兒子就要結婚了,找了那麼好的一個兒媳婦,美麗溫柔又賢惠,工作還那麼好,是事業單位的正式工,這樣的好媳婦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想到兒子和兒媳婦,母親心裡就充滿了幸福感,為人父母的,沒有比孩子過得好更讓他們開心的事情了,想著想著,連掃地的動作都輕快起來。
雖然兒子出息了,但是麵對高昂的近乎畸形的房價,還是不免望洋興歎,為了給兒子攢首付,母親一直堅持己見,繼續清潔工的工作,畢竟每月八百塊的收入也不少,能添一點是一點,下崗家庭不容易,那能給兒女添負擔呢。
大街上很乾淨,除了落葉之外沒有其他雜物,母親當然不會知道,每天夜裡都會有一幫忠義堂的少年拿著笤帚在這裡打掃,為的就是她減輕勞動強度。
掃把劃過柏油路麵,發出沙沙的聲音,不知不覺間,一輛黑亮黑亮的奧迪A6從薄霧中鑽出來,無聲的停在路邊,是省城的牌照,而且號碼比較小。
前門打開,一個穿著西裝的男子鑽出來,衝著母親喊了一聲:“喂,你過來一下。”
母親一回頭,狐疑的看了一眼,以為在喊彆人,又繼續掃起來,那個男子又衝著母親嚷道:“掃大街的,說你呢,我們領導找你談話。”
母親嚇了一跳,這是什麼大官居然找上自己,難道是丟了東西來找清潔工問問有沒有撿到?她放下掃把,解開了口罩,走了過去,就聽見後座上有人嗬斥道:“小李,怎麼這麼沒禮貌!”
司機頤指氣使的架勢立刻消散殆儘,客客氣氣的拉開奧迪的後門衝著母親說:“阿姨,您請進。”
奧迪後座上,坐著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朝母親和藹的點頭微笑,問道:“你是劉子光的母親吧?”
母親呆住了,不知道如何應對,那婦人繼續說:“您好,我是方霏的媽媽。”一口帶著省城口音的普通話綿軟悅耳。
這下母親回過味來了,原來是親家母出現了,難不成是來找自己談兒女的婚事?沒想到方霏的媽媽這麼氣派啊,相比之下甚至不能用相形見拙來形容了,簡直就是天淵之彆。
仿佛猜到了母親的尷尬一般,那高貴婦人和氣的說:“上車吧,大姐,我有話和您說。”
老媽局促不安的上了車,她從未坐過這麼高檔的汽車,手腳局促的很,連車門都關不上,還是司機過來幫著關了門。
“小李,去酒店。”親家母輕聲吩咐道。
奧迪啟動了,坐在車裡一點震動都感覺不到,真皮座椅散發出的味道和婦人身上昂貴香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很好聞,母親鎮定了一下情緒,笑著問道:“早就想見你們了,聽方霏說你們都挺忙的,一直抽不出時間來。”
婦人笑笑:“是啊,前段時間去瑞士考察了,然後廳裡工作又比較忙,這次來江北也是過來主持一個會議,八點鐘還要見市裡的幾個領導,沒辦法隻好抽早上的時間來見您,耽誤您工作了,真不好意思。”
母親很不自然的笑笑,心裡忐忑不安,方霏的媽媽氣質很好,看起來也很年輕,不過四十多歲的樣子,看她指揮司機的樣子和說話的口氣,分明是位高級彆的領導。
方霏的媽媽很矜持的坐著,她對江北市的道路明顯比司機還要熟悉,指揮著汽車開到了江北市政府第一招待所,四星級悅江賓館樓下,清晨的賓館內,草坪碧綠,長青灌木鬱鬱蔥蔥,由於時間還早,門口沒有客人,隻有兩個彬彬有禮的門童。
奧迪停下,一個乾練的套裙女士從大廳裡出來,幫著打開車門接過婦人手中的公文包,低聲說:“袁廳長,包廂預備好了。”
母親心裡一抖,親家母竟然是廳長,當初聽說方霏的爸爸是醫院的院長,都嚇得老兩口夠嗆,為這樁婚事擔心的不行,現在親家母的官銜竟然比親家公大了三級都不止,和自家更加門不當戶不對了,這婚事,前景不妙啊。
袁廳長,也就是劉家的“親家母”帶著母親來到三樓的茶餐廳包廂內,這是一間能看到江水的包間,裝飾的很豪華,母親平生沒進過這麼高檔的場所,畏首畏尾竟然不敢落座,不一會兒服務員送進來點心和茶水,便退了出去,偌大的房間裡就剩下兩位母親。
“大姐還沒吃飯吧,嘗嘗這裡的點心吧,特級麵點師的手藝,挺不錯的。”袁廳長說著,端著茶壺幫母親倒了一杯,母親心情很緊張,趕緊忙不迭的說謝謝,不餓。
袁廳長自顧自的拿起一塊精致的糕點,很斯文的吃著,開始侃侃而談:
“我一直在省裡工作,沒時間照顧他們父女,一直以來都很愧疚,我雖然事業上有些成就,但是虧欠女兒的太多了,小霏是個很獨立,很要強的孩子,向來很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她的想法卻總是錯的,中考的時候選擇了衛校,擇業的時候選擇了留在江北,這都是我強烈反對的,但終究因為工作太忙,造成了既成事實。”
“小霏學習很好,這點隨她爸爸,但是脾氣卻很倔強,這一點隨我,但年輕人畢竟見識有限,考慮事情不夠周全,咱們做父母的,在關鍵時候就要幫他們把把關,大姐,您說是麼?”
女人的直覺是敏銳的,母親猜的沒錯,“親家母”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拆散兒子和方霏,但是此時此刻,麵對這樣的問題,母親也隻能默默地點頭。
“就是嘛,大姐,小霏今年才二十一歲,大學都沒畢業的年齡,就要急著結婚,我覺得對她並不是一件好事,現在都什麼年代了,我覺得年輕人的眼界應該放的更遠一些,我幫女兒計劃了一下,準備送她去英國讀醫科,那邊已經聯係好了,所以……”
袁廳長說著,從包裡拿出一個小盒子,母親一看就認出來,那是自己送給方霏的禮物,老劉家的傳家寶,一對翡翠鐲。
“孩子的感情問題,做父母的本不該過問太多嗎,但我想給女兒更多的選擇,更廣闊的未來,大姐,您能明白麼?”
母親低聲說:“我懂了,袁……廳長。”
袁廳長將翡翠鐲子推了過來,歎了口氣說:“小霏這孩子也夠癡心的,為了給您兒子籌集做生意的資金,把我留給她的房子也給抵押出去了,貸了五十萬的款子,唉,年輕人創業也很艱難,這筆錢就當阿姨支援他的吧,對了,聽說他是做保安的吧?”
母親嘴唇蠕動了一下,本想說自己的兒子是物業的副經理,但還是沒說出口,在廳局級乾部麵前,物業經理和保安又有什麼區彆呢。
袁廳長又說了很多話,但母親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就看到對方的嘴在動,而自己隻是機械的點著頭。
袁廳長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說了很多,一看手表,已經七點多了,便說:“大姐,我還有個會議,您慢慢吃,待會兒小李會送您回去。”說著便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了包間。
母親坐在桌子前一動不動,老半天之後,才拿起桌上裝著翡翠手鐲的盒子,緊緊地攥在手裡,拖著一雙沉重的腿離開了包間,自始至終,桌上的糕點她一塊都沒有動。
酒店裡的客人們也都開始下樓用飯了,衣冠楚楚的客人們和彬彬有禮的服務員來回穿梭著,誰也沒有留意這個穿著清潔工反光背心的大媽。
出了賓館大門,所謂的司機小李根本沒有出現,事實上母親也不會再去乘那輛奧迪。
母親一路走回了自己工作的地點,把落葉鏟上保潔車,拉著車來到垃圾站,交了車,換下工作服,一路走回家,她木然的走在街上,失魂落魄,步履蹣跚。
熟悉的巷口,熟悉的人群,終於到了自己家門口,推門進家,老伴正蹲在煤球爐前用蒲扇鼓風呢。
“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晚?馬上中秋節了,回頭我去買幾隻雞幾條魚……”父親很愉快的說著,頭也不抬。
“老劉……”母親低呼了一聲,無力的靠在門框上,父親抬頭一看,驚道:“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一直努力保持著尊嚴的母親在親人麵前再也撐不住了,大串大串的淚珠奪眶而出。
“這是怎麼了?”父親慌張起來,丟了蒲扇上前扶住了自己的老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