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一抹斜陽,落日餘暉將最後的紅光投射在村頭那座抗日英雄紀念碑上,新落成的紀念碑高大巍峨,花崗岩底座,大理石碑體,正麵是鎏金大字:野豬峪抗日英雄永垂不朽,碑體底部是一圈浮雕,雕刻著風起雲湧的抗日戰爭年代山區人民打擊侵略者的故事。
但是大煞風景的是,這座落成不到一個月的紀念碑碑體上,竟然有好幾塊大理石磚脫落了,露出裡麵的水泥底色,顯得格外刺眼。
老程頭指著紀念碑說:“給趙司令起墓的事兒他們倒是張羅的挺快,來了個建築隊乾了半個月就把紀念碑蓋起來了,就是活兒糙點,磚麵都貼不住,我上鄉裡找了好幾回了,鄉裡說馬上就派人修,從六月說到現在也沒見動靜。”
劉子光走上去仔細看著這座紀念碑,麵磚脫落的地方露出水泥原色,似乎毛毛糙糙並不平坦,手藝活兒欠佳,伸手摸一摸,竟然有沙子瑟瑟的往下掉,稍微使力,表麵上一層水泥砂漿就剝落了,露出裡麵紅色的磚體。
這工程也太豆腐渣了吧,劉子光憤然一錘身旁的護欄,嘩啦一聲,護欄居然斷了,露出裡麵的竹竿毛茬,好嘛,連最細的鋼筋都不舍得用,直接拿毛竹代替啊。
老程頭也氣得直抖手,說:“給先人修墓修成這樣子,還不如俺們自家拿石頭砌呢,我得找他們去。”
劉子光說:“對,得找他們去,連帶著那筆錢的事兒,我明天跟你一起去縣裡。”
第二天一早,老程頭就帶著乾糧出發了,先和劉子光一起來到鄉裡找到鄉長謝廣才打聽,謝廣才也犯難,說這事兒不歸鄉裡管,是縣裡有關部門直接抓的,我也沒轍啊。
劉子光就問他,這有關部門到底是什麼部門,謝廣才期期艾艾半天才說,工程隊是老錢手底下的人,老錢是掛靠縣建設局的,這事兒應該歸建設局管。
驅車前往縣裡,劉子光懂得基層辦事的難度,說要先找老同學打聽情況,但老程頭卻說一點小事不敢麻煩領導,自己能辦就辦了吧,於是找到縣建設局。
縣政府一樓大廳裡有接待處,兩個麵容嬌好的女孩子穿著得體的套裝站在接待台後麵,請來賓簽字登記,劉子光說自己是野豬峪的,想找建設局有關人員谘詢一些事情。
女孩子拿起電話說請問您要找哪位?劉子光想了想說我找局長。女孩子就把電話放下了,很客氣的說建設局局長出差了,不在本縣,於是劉子光又說自己找副局長,總之找個管事的就行,女孩子看他衣著得體器宇軒昂,又是市裡口音,便甜甜的說:“那好,我幫您聯係錢副局長。”
電話打通了,女孩子輕輕說了幾句,然後抬頭問劉子光:“您是哪裡的?”
“野豬峪的。”劉子光說。
女孩子對著話筒說了些什麼,然後就聽到聽筒裡一陣訓斥的聲音,女孩子委屈的眼睛裡都掛了淚,放下電話低聲說:“建設局政治學習,概不會客,您下次再來吧,記得提前預約。”
劉子光知道這女孩子一定是新招來的臨時工,不會辦事挨了訓,也不為難她,改說自己找周文。
“請問您有預約麼?”這回女孩不敢擅自打電話了,周文是縣長助理,等級更高,她更惹不起。
“預約過了的,你儘管打,就說劉子光找他。”
女孩遲疑著拿起電話撥了縣長助理辦公室的分機號碼,周文一聽老同學來訪,馬上說有請,這邊填了會客單子,劉子光就和老程頭上了電梯。
上了二樓,劉子光一眼看到建設局的牌子,走廊裡幾個衣冠楚楚的人來回穿梭著,不時有人進門出門的,根本不像政治學習的樣子,他冷笑一聲,帶著老程頭就往建設局走去。
錢副局長的辦公室門虛掩著,裡麵傳來說話的聲音,劉子光過去徑直推門進去,隻見龐大的紅木辦公桌後麵坐著一個獐頭鼠目的家夥,身穿白襯衣打著紅領帶,手裡夾著一支煙,麵前擺了個碩大無比的水晶煙灰缸,更襯托的他人很小。
皮沙發上還坐著一個人,夢特嬌T恤,灰色長褲,皮涼鞋,腰帶上掛著零零碎碎一大堆東西,頭發油汙不堪,手裡還拿著個真皮手包,一看就是包工頭打扮,兩人相談甚歡,被劉子光的突然造訪打斷了。
“你是誰?誰讓你進來的?出去!”錢副局長威嚴的喝道。
劉子光不站在門口不走,嚴肅的說道:“錢副局長,我代表野豬峪的鄉親們來問個事,抗日英雄紀念碑的豆腐渣工程是哪個負責的?”
錢副局長反問道:“你是乾什麼的?你是媒體的麼?豆腐渣工程這話能隨便說麼,亂說話是要負責的。”
劉子光說:“紀念抗日先烈的工程竟然連水泥都不舍得給,竣工不到一個月就開裂,麵磚剝落,這不是豆腐渣工程是什麼,我不是媒體的,我隻是一個有良知的老百姓,我來建設局就是舉報這個豆腐渣工程的,希望你們能認真查處,給野豬峪的鄉親們和抗日先烈的在天之靈一個交代。”
一番義正言辭的話震懾了錢副局長,他看對方的派頭似乎不簡單,便推脫道:“紀念碑的這個工程麼,據我所知,好像是旅遊局在管的,具體問題你去找他們反映吧,就這樣吧。”
劉子光知道和這種官僚打交道不會有任何結果的,便冷哼一聲出去了,上樓去找周文。
周文現在是縣長助理,但還兼著旅遊局長的職務,他一聽說紀念碑豆腐渣的事情,頓時擰起了眉毛,說:“這事兒旅遊局前期介入過,但也隻是協助工作而已,紀念碑的撥款、修建、驗收審核都和我們局沒關係,要找應該找縣委辦。”
劉子光說:“你們這是踢皮球啊,合著這事兒就沒人管,行,我也懶得理會,回頭我出錢自己修理就是,我今天過來另有一件事要問你。”
周文說:“你講。”
“上次那個日本老頭說要把遺產捐贈給野豬峪的老程頭,這事兒怎麼沒有下文了。”
周文兩手一攤:“這件事我真的不清楚。”
“你是縣長助理你都清楚,那誰清楚?”劉子光不依不饒的問道。
周文歎口氣說:“這件事自始至終就是張書記和唐縣長親自在操作,其他人無法過問的。”
劉子光說:“這錢不管落到哪裡去了,必須給個交代,說的難聽點,這些錢是野豬峪幾百口子的命價,我就不信誰有這個膽子侵吞,張書記不是雙規了麼,唐縣長還在,我這就找他去。”
周文嚇壞了,趕緊站起來攔住劉子光:“你不要去,我去幫你打聽一下。”
說著自己去了唐縣長的辦公室,過了半個鐘頭才回來,一臉輕鬆的說:“這筆錢老程頭自己捐了,縣裡用在抗日英雄紀念碑的修造上,一切都有原始單據可以查詢的。”
劉子光回頭看看老程頭:“老爺子,這錢你啥時候捐的?”
老程頭一臉的詫異:“不記得啊。”
周文笑道:“老爺子,你可能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了,上次民政局的同誌約你在鄉政府簽的文件你就忘了。”
老程頭一拍大腿:“那不是農村醫保的什麼文件麼,我又不識字,乾部讓俺簽,俺就簽了。”
劉子光恍然大悟:“這幫狗日的,連死人的錢都拿,喪良心都喪到家了。”說著起身欲走。
周文猛撲過來,一把抱住劉子光,苦苦哀求道:“劉子光,我的哥啊,我的爺啊,你千萬不要衝動,這裡是南泰縣!不是你家,這事兒要是捅出去,誰也撈不著好!你懂麼!”
劉子光當然明白縣裡這些齷齪事兒,他淡淡一笑,拍拍周文的肩膀:“好了,彆嚇得跟個縮頭烏龜似的,我就想知道,建這座紀念碑到底花了多少錢?”
周文吞吞吐吐不敢說,最後被劉子光逼急了,終於吐口:“前前後後花了八百多萬。”
“八百萬!”劉子光瞪大了眼睛,一臉的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