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危險尚未解除,但是最危急的時刻已經過去,縣裡的增援隊伍陸續到達,載著磚石沙包的拖拉機在道路上排成一條長龍,到處是揮著紅旗進行指揮的乾部,周文站在大堤上,望著下麵繁忙有序的場景,胸中翻江倒海,波瀾壯闊,這一切,都是自己組織起來的啊。
周文的身後站著那位名叫白娜的省淮江日報社女記者,這個女孩性子比較潑辣,膽子也很大,硬是冒著大雨用單反相機和便攜式DV忠實的記錄下這場抗洪搶險的全部場景,此刻她一刻也不願意離開周文,說要發掘一個新時代的英雄出來,周文隻是淡淡一笑,由著她去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鄉裡的柴油發電機轟鳴著,帶動幾盞碘鎢燈照亮著整個大堤,周文穿著雨衣,深一腳淺一腳在大堤上來回奔走,根據上遊水文站的報告,還有一波山頂上衝下來的洪峰,流量遠比上一波還要大,如果臨時加固的堤壩撐不住的話,就將前功儘棄!
“采石場那邊有消息了麼?”周文回頭問道。
一個秘書模樣的乾部回答道:“兩個小時前就打電話通知他們運送石料過來了,不過現在又聯係不上了。”
“那就繼續聯係,這些常規的磚石根本派不上用場,丟到水裡就被衝走。必須要用采石場的大石頭才行。”
……
三個小時過去了,運送石頭的拖拉機還在路上,但是洪峰卻先到了,巨大的轟鳴聲嚇得大堤上的乾部群眾心驚肉跳,夜色中看不清楚河裡的狀況,隻能看到近處水流湍急,不斷有樹枝順著河水急速飄遠。
“管湧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周文馬上帶人衝了過去,迅速用沙包堵住漏洞,但是剛剛加固的大堤卻因此垮塌了二十來米的一段距離!
周文的心涼了半截,人算不如天算,自己這些努力全都白費了,大堤即將垮塌,洪水即將肆虐整個大王鄉、進而是縣城,南泰縣將成為一片澤國,不知道多少人流離失所,生離死彆,而自己也將淹沒在這滔滔洪水中,再也見不到賢惠的妻子,可愛的兒子了……
“周助理!”
“周助理!”
一聲聲呼喚將周文的思緒拉回現實,他環顧四周,一雙雙彷徨無助的眼睛正望著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就是他們的主心骨,又怎麼能打退堂鼓呢。
周文一咬牙,暗暗對自己說:“周文,你懦弱了一輩子,臨死就當一回真爺們吧!”他毅然站了出來,用沙啞的聲音喊道:“大堤垮了大家都要死,橫豎都活不成,是爺們的跟我上!”
一群武警戰士挺身而出,然後一些年輕的民兵也站了出來,周文和他們手拉手組成了人鏈,以慷慨赴死的決心一步步走進了水裡,用身體阻擋著洪峰。
大堤上,女記者白娜端著DV的手在發抖,夜視模式下,鏡頭中一幫錚錚鐵骨的硬漢喊著號子站在河水中,雨又開始下了,白娜臉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民工們利用周文他們以生命創造出來的機會,將大批沙包填入激流中,又用鐵絲網罩住大量碎石投入水中,終於再次扛住了洪峰,但是水裡的勇士們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兩名年輕的武警戰士被卷入激流,再也找不到了。
……
天漸漸亮了,雨也停了,從上遊下來的河水緩慢了許多,大堤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全是人,周文他們在堤壩上堅守了一夜,終於勝利了。
周文躺在爛泥裡呼呼大睡,眼鏡片上都沾滿了汙泥,白娜就坐在他身旁,用憐惜的眼神望著這位名不見經傳的縣長助理。
白娜本來是為了同事被抓的事情前來南泰縣采訪的,沒想到卻經曆了兩場令她終生難忘的事情,昨晚的群體事件她也拍了許多照片和視頻,並且為周文的精彩表現拍手叫絕,晚上在賓館整理資料的時候,還特地在網上查詢了周文的資料,這位市裡下來的旅遊局長,就任幾個月來,沒有功勞也沒有苦勞,就是籍籍無名的一個普通乾部而已,人長得也不帥,又沒有什麼像樣的靠山,用白娜的話說,就是毫無新聞價值的那種人。
但是這場暴風雨中,周文卻展現了他不為人知的一麵,他不但是個優秀的乾部,還是個真正的漢子,真正的英雄!
白娜拿出手絹仔細幫周文擦著臉上的汙泥,忽然想到周助理三十來歲肯定結過婚了,心裡便沒來由的一陣酸楚。
忽然遠處一陣嘈雜,白娜忽地站起,隻見大隊拖拉機從遠處逶迤而來,紅旗招展迎風飄揚,大隊人馬終於到了。
天,也晴了。
帶隊前來的是唐縣長,不知道他是怎麼從野豬峪脫身的,但可以想象肯定吃了不少苦,縣長大人穿著雨衣和膠靴,裡麵是挺括的白襯衣和西褲,身後還有一個隨員撐著傘,幫他遮擋著太陽。
縣委縣府的乾部們也都來了,一水的雨衣膠靴打扮,手上還拿著筆記本,隨時準備記錄唐縣長的指示。
既然縣裡的搶險辦、防洪辦等專業機關的人到了現場,周文組織的草台班子自然也就散了,一幫蓬頭垢麵的抗洪勇士剛要下去吃飯休息,卻被一個氣喘籲籲的小秘書攔住:“等等,唐縣長要來和你們握手。”
唐縣長在乾部和記者們的簇擁下來到現場,先是親自拿著鐵鍁往沙包裡鏟了一鐵鍁沙土,記者們劈裡啪啦的拍了一通照片,然後兩個戴安全帽的防洪辦乾部在唐縣長麵前展開一張防洪部署圖,唐縣長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地圖,做指點江山狀,記者們紛紛蹲的蹲,趴的趴,以最佳角度記錄下唐縣長的英姿。
然後,唐縣長才來到大堤上,親切慰問防洪勇士,和他們一一握手,並且還問了名字,拍拍肩膀,以示鼓勵。
而周文,已經悄悄地離開了現場。
……
縣政府,橢圓形辦公室,唐縣長正一一和乾部們單獨談話,這兩天縣裡發生了許多事情,先是群體事件,後是洪澇災害,一度處於失控的狀態,如果不是周助理力挽狂瀾,恐怕現在縣城就是一片暴亂後的澤國了。
參與過這兩件事的乾部們都對周助理讚不絕口,但是他們越是誇周文,唐縣長心裡的陰霾就越深重,當然,極有城府的唐縣長臉上還是掛著波瀾不驚的微笑的。
終於談完了話,唐縣長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梁,秘書悄無聲息的走了進來,手裡是一疊配發照片的新聞稿。
“這是縣電視台準備做的節目,宣傳部那邊叫人拿過來的……”
唐縣長隨手拿起來一看,上麵赫然是周文的照片,他刷的一聲就丟了回去:“再審審!”
秘書心領神會的拿著新聞稿走了。
“等等。”唐縣長叫住了他。
“替我召集幾個常委開個會,縣裡有些人事部署要調整。”
……
自從張書記落馬之後,南泰縣的府委之爭,縣府就占了上風,一貫強勢而又在省市裡頗有強援的唐縣長隱隱淩駕於即將退居二線的徐書記之上,他的話,在南泰縣就是金科玉律。
幾個常委坐到了一起,唐縣長把這兩天的事情開誠布公的說了一下,常委們心裡都跟明鏡似的,官場上越俎代庖的事情最忌諱,這個周文不知天高地厚,為了出風頭,觸動了所有縣處級領導的逆鱗,這種人就算倒黴都不值得同情。
“在公眾麵前和官方唱反調,謀取個人政治利益,這是很嚴重的政治錯誤,動用私刑搞批鬥大會,非法拘禁,這是觸犯刑法的事情,必須嚴肅處理,私拿縣政府公章,到處亂蓋,動用庫糧嘩眾取寵,這是道德品質問題!”
唐縣長手指亂抖,有些激動,秘書趕緊奉上茶水,唐縣長淺淺嘗了一口,清清嗓子說:“我建議,撤銷周文同誌的縣長助理、縣旅遊局長職務,由縣紀委對其進行誡勉談話,這是初步意見,下一步是公安機關跟進偵查,那是司法口的事情,我不乾涉,大家還有什麼意見?”
常委們紛紛舉手表示同意。
……
這兩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周文經曆了生於死的考驗,整個人似乎像是涅槃過了一般,對很多事情看得也淡了,唐縣長是個笑麵虎,雖然剛才也找自己談話鼓勵了一番,但是同樣在官場浸淫了多年的周文知道,領導越是對你笑眯眯,就越是對你起了戒心,自己這回不但是功高震主了,還直接搶班奪權,怕是不光唐縣長看自己不順眼,所有的縣處級領導都對自己有了看法吧。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大不了不當這個鳥縣長助理旅遊局長了,也省的整天見這些齷齪事兒,想到這裡,周文的心情放鬆下來,甚至吹起了口哨。
忽然,辦公室的門被直接推開,縣紀委的兩個同誌走了進來,很生硬的說:“周文同誌,請收拾你的東西跟我們走。”
若是以前,周文肯定嚇得魂飛魄散,但是涅槃重生後的周文,卻一臉淡然的站了起來,輕蔑的掃視著自己這間沒坐滿三個月的辦公室說:“我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
……
省城,省委大樓小會議室,一台鑲嵌在牆壁裡的大屏幕液晶電視裡正在放映著南泰縣群體事件的畫麵,下麵的觀眾衣冠楚楚,表情嚴肅,他們是以省委書記鄭傑夫為首的江東省常委班子。
“南泰縣居然發生這麼大規模的群體事件,有人要對此負責!”省政法委書記憤憤說道。
“彆急,慢慢看。”鄭傑夫慢悠悠的說。
畫麵一轉,事態得到控製,當看到周文在台上猛灌謝玉強牛奶的時候,一些常委忍不住輕笑起來,政法委書記也無奈的笑道:“這小子,真是亂彈琴。”
當看到群眾散去,並未造成太大惡果時,常委們都鬆了一口氣,交頭接耳起來,鄭傑夫乾咳一聲說:“下麵還有。”
秘書拿起遙控器按了一下,畫麵轉成了抗洪搶險,白娜雖然是報社記者,但是拍攝水平還不賴,幾乎全部忠實記錄了當時的情形,屬於那種絕對原汁原味不摻假的現場第一報道。
剛開始,常委們還品頭論足著,當看到周文和一群人拉著手跳進洪水中的時候,室內已經一片安靜,幾個老家夥甚至摸出手帕摘下眼鏡擦拭著眼角。
最後,畫麵定格在江堤上一個正在抽煙的青年乾部身上,雖然蓬頭垢麵,雖然滿身泥漿,雖然嘴上叼的煙皺皺巴巴,但是他眼神中的光芒,卻讓人為之一振。
省委書記鄭傑夫站了起來,一字一頓的說道:“什麼是真正的共產黨員?這就是真正的共產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