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直表示願意和黨教授一同前往,他這樣一說,原本打算單獨出去找點樂子的雷猛也隻得放棄自己的計劃,陪黨愛國去看望老師。
“看不出來你們倒也是尊師重道的人。”黨愛國輕笑,“那就陪我同去,拜見一下江東大學的創始人,光緒朝的進士,同盟會元老,江東文壇泰鬥,學界領袖,邵秋銘老先生,老爺子點撥你們一言半語,夠你們一輩子受用的。”
劉彥直和雷猛都一本正經的點頭。
黨愛國歎了口氣道:“算起來,邵老先生的陽壽沒幾天了。”
劉彥直說:“我知道,這老爺子很有骨氣,拒絕吃美國麵粉,活活餓死的。”
黨愛國擺擺手:“那都是我黨的宣傳,邵老先生是得了肝癌病死的,沒錯,他們家是不吃美國麵粉,但是也不至於窮的吃不上飯,買國產食品的錢總有,我記得邵校長的回憶錄上寫,年幼時,陳子錕來家探望爺爺,帶了一百斤南泰產的小米,家裡喝了好幾天小米稀飯。”
劉彥直若有所思的點頭,這就是所謂的氣節啊,民國時代的大師們的清高氣節。
時間有限,說走就走,三人把行李放在客房中,下樓讓酒店給安排一輛出租車,這年頭能坐得起出租車的人絕非等閒之輩,因為整個城市的汽車保有量也就是三位數,除了政府機關,軍警憲特,就是達官貴人,用作商業用途的出租車,全近江不過十幾輛而已,費用以美元計算,平頭百姓想都不敢想,出行最多打個三輪車。
不大工夫,一輛鋥亮的雪佛蘭轎車來到朱雀飯店門口,司機穿著製服,戴著白手套,下車拉開車門,黨愛國和雷猛坐在後排,劉彥直坐副駕駛位置,不經意間他的衣襟內露出勃朗寧FN1935的槍柄,司機看見,不動聲色,這年頭帶槍的人多了去了,總之是惹不起就對了。
黨愛國將一張紙條遞給司機,上麵寫了邵教授的家庭住址,如果他們自己找上門去勢必浪費時間,還不如打輛車來的方便。
司機駕駛著雪佛蘭大轎車,在中央大街上慢騰騰的開著,年底了,到處都在忙,辦年貨,討債,躲債,市民們在米鋪前排隊,學生們打著橫幅,在省府前街示威,高聲喊著反內戰,反饑餓的口號,頭頂美式鋼盔,肩背中正式步槍的哨兵,麵無表情的看著學生們,天上紛紛揚揚落下雪來,一股風雨飄揚的氛圍彌漫在冬日寒冷的空氣中。
“民不聊生啊。”劉彥直歎了一句,司機目視前方,接口道:“米又漲價了。”
“一個月工資能買多少米?”劉彥直問道。
司機扭頭看看他,很是疑惑,這人怎麼會問出如此幼稚的問題,法幣貶值到了何等地步他不知道?金圓券比法幣還不堪用,每月工資多的用擔子挑,進口美國道林紙精美印刷出來的鈔票,麵值還不如紙張本身值錢,他們這種有路子的人還好說,那些普通職員,簡直就是在餓死的邊緣徘徊。
“反正吃不飽飯。”司機答道,他儘量少說話,免得招惹這幾個來曆不明的家夥,搞不好他們是南京來的特務,來找陳大帥茬的狗特務。
黨愛國在後排說:“司機師傅,找個店停一下,我買些糕點,奶粉之類的東西。”
“是,先生。”出租車司機對這種高檔商店了如指掌,他徑直駕車來到中央大街的先施百貨,這家店和上海大馬路的先施百貨是連鎖店,五層的大樓房,一樓臨街全是玻璃窗,窗內擺著琳琅滿目的商品,有綴滿電燈泡的聖誕樹,有美國進口的火車模型,連同微縮的軌道、布景,售價一百美金,窗外幾個窮人家的孩子眼巴巴的看著小火車噴著白煙歡快的跑著,鼻涕滴下來都忘了擦。
汽車停在百貨公司大門口,司機忙不迭的下車,幫後座上的貴賓拉開車門,恭恭敬敬送他們下車,還跑過去拉開商店的大門,黨愛國點點頭,雷猛掏出一枚銀元丟過去,司機淩空抓住銀元,等客人們進了大門,這才吹口氣,放在耳畔聽了聽,嗡嗡的,貨真價實的袁大頭。
客人給小費都這麼闊綽,出手一枚大洋,這得多厚的家底子啊,司機感慨道。
他不知道的是,這一批銀元都是穿越站自己鑄造的,用的是電腦設計的模具,自然做舊,用料是95%的純銀加上一些銅,足足的27克,現代白銀已經淪為工業金屬,每克不過幾元錢而已,所以成本很低,花的起。
黨愛國一行人進了商場,頓時感到撲麵而來的溫暖,耳畔響著美國爵士樂,穿貂皮的大亨挎著妖豔的女人在櫃台前選購著奢侈品,還有幾個金發碧眼的美國大兵,胳膊上一樣挎著中國女人,他們筆挺的製服,高高在上的眼神,都讓劉彥直感受到弱者小民的屈辱。
“我想找茬揍人。”劉彥直道,“拳頭癢癢。”
“你忍著點吧。”黨愛國冷冷道,“彆看不慣,都這樣,五十年代的旅大,**子一個德行。”
小不忍則亂大謀,劉彥直終於還是沒出手,他們在食品櫃台前駐足,指名要買國產食品,這可把店員愁得不輕,千嬌百媚的女店員操著一口南京腔的國語道:“先生,美國貨不好麼,質量好,價格也不高。”
這貨不假,二戰結束後,大量美軍剩餘物資湧入中國,價廉物美,瞬間擊垮了民族工業,這個年代,歐洲還是一片瓦礫堆,亞洲國家也是百廢待興,市場上唯有美國貨一枝獨秀,想支持國貨都難。
最終店員還是幫他們找到了兩罐國產的擒雕牌煉乳,光有煉乳還拿不出手,黨愛國又買了一些燕窩,兩根老山參,都是滋補的東西,臨走時看到有水果糖賣,又稱了五斤,用草紙包起來,紮上繩子拎著。
買這些東西,不過花了二十美元而已,實際上商場內沒人使用金圓券付賬,那玩意不值錢,買一塊糖都得拿一捆鈔票,太麻煩,大家都使用美鈔或者銀元,至於政府宣稱的私人持有外彙黃金白銀是犯罪行為,大家隻當是笑話。
買好了東西,三人走出商場,外麵雪下得更大了,對麵中央銀行的大理石台階下,躺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紋絲不動,大概已經凍死了。
黨愛國歎口氣,鑽進了汽車。
三分鐘後,汽車來到了邵府門前,四十年代末期的近江市區很小,邵府就在鹽務街上,距離先施百貨走路也不過是五分鐘的事兒。
邵家是大戶人家,書香門第,院子極其敞亮,外麵看是中式大宅子,但是裡麵還建有歐式的小樓,門房看到有坐汽車的客人來訪,恭恭敬敬出來詢問,黨愛國拿出名片,讓門房遞進去。
片刻後,門房將三位客人請進門,邵家的大少爺,邵秋銘的長子邵林接待了他們,分賓主落座,在客廳奉茶,
黨愛國的名片上印的是藥品進口商,邵林以禮相待,但明顯有些心不在蔫。
“邵先生,我是受人之托前來探望老校長的。”黨愛國道,“江大1925屆化學係畢業生蕭儒風。”
這個名字當然不是黨愛國杜撰的,實際上蕭儒風不但是邵秋銘的得意門生,還是邵林的好友,不過此人後來留學美國,還入了美國籍,搖身一變成了美籍華人科學家,解放後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回國報效我黨,而是繼續留在美國,為資本主義服務,邵林為此還寫了一封聲色俱厲的絕交信發表在近江日報上哩。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至少在1948年,邵林心中對蕭儒風還是蠻有感情的,他的興趣頓時上來了,不停打聽蕭儒風在美國的狀況,順便問問華盛頓當局對中國局勢的態度。
黨愛國侃侃而談,隨便說了一通,以他領先七十年的文化知識,忽悠邵林不成問題。
“我想代蕭兄看望一下老校長,也好了卻他的心願,不知道……”黨愛國道。
邵林思忖片刻,起身道:“黨兄隨我來。”
兩人進了後宅,隔著正房東屋的玻璃看了一眼,邵老校長昏睡不起,尚在病中。
“黨兄,不是我不讓您見,實在是病入膏肓啊。”邵林低頭歎氣,“中醫西醫都看了,是肝上生了惡性腫瘤,絕症,老爺子一輩子愛喝酒,硬是喝出來的病啊。”
黨愛國也歎口氣,拍拍邵林的肩膀,兩人往前麵走,忽見一瘦瘦的小男孩站在廂房門口,眨著眼睛看著客人。
“這孩子,叫人。”邵林道。
那孩子一鞠躬:“先生您好。”
黨愛國摘下禮貌回禮:“你好,小世兄。”
邵林道:“這是犬子,大號文淵,今年七歲。”
黨愛國心中暗暗喊了一聲老師你好。
小孩怕生,回屋去了,黨愛國繼續回到前廳和邵林敘話,不知不覺就談到了政局,邵林香煙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痛罵國民黨蔣介石當局腐敗不堪,無能昏庸。
“邵兄,您看中國還有救麼?”黨愛國道,又遞上一支好彩香煙,彆看邵林痛罵美國人,痛恨美國貨壟斷中國市場,打壓民族經濟,但是對美國香煙卻是網開一麵,來者不拒。
“能救中國者,唯共產黨爾。”邵林吐出一口煙,言之鑿鑿道。
“聽說他們嘴上說的不錯。”黨愛國輕描淡寫道,“保不齊這隻是統戰工作需要,把你們這些社會賢達,民主人士騙住,等政權在手,翻臉不認人。”
“黨兄這樣說就不對了。”邵林勃然色變,“共產黨人一言九鼎,建國後建立民主協商製度,我們這些人都是要參政議政的,他們絕對不會像國民黨那樣搞獨裁,搞一黨獨大,我可以用性命和你擔保。”
黨愛國跨越七十年時光,不是來吵架的,他淡淡一笑道:“但願吧,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告辭了。”
本來邵林還想留客人用飯的,但是剛才的一番對話讓他心裡不大舒坦,所以就沒出言挽留,但是客人送的禮物還是收下的,送他們出了大門,上了汽車,目送雪佛蘭遠去,這才回府。
汽車上,劉彥直回頭問:“後來這位爺當了政協委員吧?”
黨愛國搖搖頭:“不,1951年鎮反就被槍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