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醫生上下打量劉彥直,看打扮是這家的護院保鏢,身體素質肯定差不了,但是這話說得就太無知了,醫生鄙夷道:“血可以隨便抽,但不能隨便用,這人血分為好幾種,有A型,B型,AB型,O型,這是科學,你們不懂得,我就告訴你們,亂輸不但救不了人,還會弄巧成拙,把病人害死。”
關璐忍不住說道:“不就是溶血反應麼,不同血型的凝集原和凝集素相互作用,凝集成團的紅細胞堵塞小血管,引起血液循環障礙,紅細胞破裂溶血放出大量血紅蛋白,血紅蛋白從腎臟排出又會堵塞腎小管損傷腎功能,引起各種不良反應,嚴重的會造成死亡,所以一般情況下都是同型輸血,但也要進行交叉配血實驗,我看你這裡條件也不是很好,而且傷者的情況已經很危急了,可以進行異血型輸血。”
說著關璐一指劉彥直:“他是O型血,可以用。”
季醫生懵圈了,這個穿著大花襖的小娘們什麼來頭,一套一套的都是醫學術語,保不齊又是一個東京帝大的學友,他趕緊收起傲慢之心,點頭道:“對對對,O型,萬能輸血者。”
關璐說:“錯,因為O型血紅細胞上沒有A、B抗原,所以O型血紅細胞可以在主側配型相合時,給A、B、AB型的患者輸注,但是,O型血的血漿中含有抗A凝結素和抗B凝結素,如果將含有O型血漿的紅細胞製劑輸入A、B、AB型患者的體內,將引起不同程度的免疫性溶血性輸血的不良反應。”
仙台醫專畢業的季醫生手足無措:“那到底是能用還是不能用啊?”
關璐說:“事態緊急,先輸血再說,趕緊把你的家夥事拿出來。”
季醫生不敢托大,取出自己的醫療器械,這年頭的醫療器械都是金屬和玻璃製品,沒有一次性塑膠醫療用具,輸液管是橡膠的,針筒是玻璃的,當然都是經過消毒的。
關璐雖然不是醫生,但有著豐富的實驗室經驗,她臨時充當了護士的角色,配合季醫生給劉彥直抽血,抽多少血是個問題,抽少了不夠用,抽多了供血者受不了,季醫生決定抽八百毫升,也就是正常人百分之二十的血量,關璐表示反對,但劉彥直同意抽這麼多。
“這個我有經驗,死不了,回去吃點豬肝補補就行。”季醫生說著,用粗大的針筒從劉彥直血管裡抽出滿滿一管血來。
隨後醫生給劉驍勇靜脈輸血,掛上血瓶之後,又進行了傷口縫合手術,這一點季醫生的水平比關璐高多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傷口處理完畢,再測量傷者的血壓和脈搏,比先前平穩多了。
“季大夫,真是太感謝了,我爺爺的命是您救回來了!”姬宇乾千恩萬謝,就是不提錢的事兒,他們身上都沒帶錢,付不出診資。
關璐也跟著大拍馬屁:“看季大夫做手術,如同欣賞藝術表演。”
季醫生忙的滿頭大汗,擺手道:“謬讚了,這一手我是在戰場上練出來的。”
大家都很震驚:“您還上過戰場?”
“淞滬會戰,那簡直就是血肉磨坊,當時我在上海開診所,被軍方臨時征用做了戰地醫生,槍傷見得多了,每天幾百台手術,鋸過不下三百條胳膊腿。”季醫生深吸一口氣,“那一幕,我永世難忘。”
大家都對季醫生肅然起敬起來。
劉彥直被抽了大量血液,整個人臉色都發白了,但他依然能撐得住,站起來說:“走吧,咱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姬宇乾道:“稍等,我去銀行取點錢。”說著摸摸身上,大叫一聲:“糟了,存折掉了,真不巧,季醫生,這樣吧,我留下兩匹馬來抵賬。”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季醫生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如果手頭不便就先欠著,你們有事就先走,老人家在我診所住著,等好了再來接便是,到時候一並算賬。”
“那敢情好。”姬宇乾笑逐顏開,大家交換一下目光,覺得這個辦法可行,雖然還不了解季醫生,但經曆過淞滬會戰的人,總不至於做漢奸,把劉驍勇出賣給日本人。
於是就這麼說定了,大家把劉驍勇留在了省城,先行離開,下一站是南泰,騎馬去顯然不合適,時間緊迫,他們兵分兩路,劉彥直和關璐去買火車票,老程頭和姬宇乾去賣騾馬。
省城有專門交易大牲口的馬市街,騾子還好賣些,老程頭和買家在袖筒裡完成了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換到了一大把中儲券。那匹威武神駿的東洋高頭大馬卻賣不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皇軍的戰馬,誰也不敢買,最後沒轍,隻好低價賣給屠戶做成熏馬肉,熏馬腸,反正是侵略者的一員,祭奠了中國老百姓的五臟廟也是它的歸宿。
從近江到南泰最快的交通工具是火車,戰爭時期的火車運輸非常緊張,大部分運力要讓位於軍事需求,老百姓乘坐的票車每天隻有一班,發車前兩個鐘頭開始賣票,火車站人山人海,不過秩序比1948年要好得多,乘客都規規矩矩排隊,那是因為戴白袖章的日本憲兵拿著刺刀槍在維持秩序。
對於買火車票這種事兒,劉彥直有經驗,不管什麼年代,隻有窮人才排隊買票,有錢的人找旅館代買,有勢的人找站長批條子,更有能耐的人直接掛專列,他們賣了騾子換了一大把中儲券,買幾張頭等車的票還是綽綽有餘的。
火車站旁就有一家名為“大和旅社”的高級酒店,可以代買火車票,劉彥直買了四張高價票,頭等車票外帶睡車票,然後讓旅社小廝幫他們提著行李進站,優先上車,在頭等車廂坐定,車廂內都是達官貴人,有大發戰爭財的闊佬,有衣冠楚楚的偽政府要員,有軍裝筆挺的日本軍官,列車廣播裡響著哀樂一般悲愴的日本音樂,忽然中斷,開始播送日本海軍在太平洋上的豐功偉績。
“山本大將都被人打掉了,還他媽吹。”姬宇乾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過道另一側的日本軍官瞪著眼看過來,那是一名年輕的陸軍少尉,拄著軍刀,凶神惡煞。
“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姬宇乾微微欠身,以標準日語問候,那軍官也微微頷首,目光柔和了許多。
等了半個鐘頭,列車汽笛長鳴,慢慢啟動了,一路向西,那日軍少尉的目光時不時看過來,更多的是落在關璐身上。
在買票的時候,關璐抽空去逛了個商場,買了一套洋裝,把鄉下姨太太的大紅襖換了下來,西式的小禮帽,女裝襯衫套裙黃皮鞋,穿起來知性而優雅,難怪吸引日本軍官的注意。
“關博士,招蜂引蝶啊。”坐在對麵的劉彥直諷刺道。
關璐臉紅了,小聲道:“這能怪我麼,這小子沒見過美女,我有什麼辦法。”
火車以每小時四十公裡的速度前行,窗外景色一片蕭條凋敝,快到中午時分,餐車開始供應午餐,那日軍少尉終於按捺不住了,扶著軍刀走過來,啪的一個立正,欠身鞠躬道:“我的,請吃午飯的榮幸的有?”
他說的是協和語,一種中國話搭配日本語法的新語言,就像洋涇浜英語,雖然違和生硬,但雙方都能聽的大差不差。
關璐裝沒聽見,劉彥直和老程頭都沒言語,姬宇乾起身以日語回應,感謝少尉閣下的邀請,但是我們不餓。
年輕的少尉有些拘謹,臉紅了,手捏著帽子沿,太陽穴處青筋都起來了,又是一鞠躬:“打擾了。”
劉彥直掃了少尉兩眼,這小子身材高大,在日本人裡麵算是挺帥的了,身高和自己差不多,軍裝也蠻合適的。
“太君,吃飯的榮幸大大的有。”劉彥直起身,扶一扶腰間的盒子炮說道。
少尉大喜:“我的請客,餐車的去。”
劉彥直道:“燒雞,生魚片,清酒的米西米西。”
少尉和劉彥直哈哈大笑,姬宇乾將頭扭到一旁,關璐翻了個白眼,老程頭卻心中暗喜,活動了一下骨節,啪啪的響.
……
省城,季氏診所,劉驍勇從昏迷中醒來,老眼昏花,隻看到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單,還有白大褂,一張熟悉的麵孔映入眼簾,那人道:“老人家,你醒了。”
“季軍醫……”劉驍勇認出了這個人正是在淞滬會戰時認識的老友,此人留日醫科出身,卻是堅定的反日派,聽說後來加入了軍統,在敵後戰線活躍著,抗戰勝利後解甲歸田開了一家醫院,解放初期被人民政府當成殘餘軍警憲特分子槍斃了。
季醫生很納悶,他並不認識這個老人家,對方怎麼知道自己做過軍醫。
“老人家,您認識我?”
“你在淞滬會戰的時候做過野戰軍醫,得過勳章,現在省城開診所,其實是軍統地下交通站。”劉驍勇說著,看了看窗外的車水馬龍,確定現在是1943年的近江,心中可謂感慨萬千。
季醫生麵色大變,回身便走,從抽屜夾層裡摸出一把小巧的花口擼子來,嘩啦一聲上膛,瞄準了劉驍勇:“你到底是誰!”
劉驍勇沒回答,他看到了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似乎有些變化,不再是百歲老人,倒像二十年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