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直覺得自己要被兩股無形的力量撕裂了,並不是肉體的撕裂,而是像黑白無常將靈魂從軀殼中生拉硬拽出來的感覺,好在這種痛苦隻維持了很短的時間,突然間陽光明媚起來,頭上是藍天白雲悠悠,耳畔是大海的波濤聲。
汽笛長鳴,一艘巨大的郵輪進港了,船隻的造型古樸,一看就知道是上個世紀初的產物,他知道,穿越成功了,他回到了1902年的舊金山。
“感覺不錯吧?”漢尼拔同樣躺在海灘上,正慢慢起身,穿越給人體造成的衝擊力極大,他的麵孔都痛苦的扭曲了。
劉彥直忽然一陣後怕,自己太沒有心機了,如果漢尼拔想設計暗算自己,隻需要在火箭車上做點手腳,就能把自己送到任何時代,比如恐龍橫行的白堊紀,那可就沒地方找後悔藥了。
可見漢尼拔這人還算厚道,劉彥直對他印象好轉不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沙子道:“還行。”
兩人步行進城,劉彥直努力克製著飛奔的欲望,漢尼拔很理解他的心情,微笑道:“我走得慢,你可以在洗衣店等我。”
“好吧,回頭見。”劉彥直顧不得形象了,撒腿就跑,在舊金山的大街上一路狂奔,直到唐人街口才停下,一顆心在狂跳,因為他已經遠遠看到了彥直洗衣店門口的人。
那是林素,正在從盆裡拿出洗好的衣服往繩子上晾,身旁的木桶裡站著個小男孩,咿咿呀呀的小手亂揮。
劉彥直頓時熱淚盈眶,快步走過去,在店門外停下,靜靜的看著林素。
林素直起腰來,將濕淋淋的衣服搭在晾衣繩上,又細心的整理了幾下,捶打著酸痛的腰部,不經意的回頭看了一下,整個人呆住了,慢慢回轉身,眼眶裡同樣蓄滿了淚水,努力咬著嘴唇不哭出來。
劉彥直張開雙臂,林素卻並沒有撲過來,她是封建時代的大家閨秀,雖然漂洋過海自食其力,但矜持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就算再怎麼思念成災,也不會表露出來,她隻是從木桶裡抱出不滿一歲的嬰兒,欣喜道:“看,爹爹來了。”
嬰兒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看著劉彥直,竟然笑了。
劉彥直接過孩子,笨拙的抱著,林素端起木盆道:“進屋說吧。”
進了洗衣店,林素在門上掛了暫停營業的中英文雙語標注的木牌,掩上門,那邊劉彥直將孩子放下,二人這才緊緊擁抱在一起,林素憋了好一會兒才哭出聲來,劉彥直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安慰著:“沒事了,我回來了,咱們一家團圓了。”
“你的事兒辦妥了?”林素問道。
“嗯。”
“你四個月前就來了一次,怎麼又走了?”
“說來話長,我上次回來,怎麼沒找到你?”
兩人互相詢問起來,四個月前,林素正在店裡乾活,忽然來了個熟人,說在東部的匹茲堡見到過劉彥直,於是林素匆忙拿了細軟帶了孩子,坐火車去東部尋夫,折騰了一趟也沒找到人,悻悻而歸後卻聽說丈夫已經來過,但是又走了,洗衣店還被付之一炬,好在丈夫留下足夠的錢,重建了洗衣店,於是林素便滿懷信心的繼續留在這兒,因為她知道,丈夫隨時會歸來。
“什麼熟人?”劉彥直問道。
“是生孩子時一個熱心人。”林素這樣回答,“當初多虧了人家,不然我們娘倆就一屍兩命了。”
劉彥直明白,所謂熱心人正是漢尼拔的手下。
“對了,我還留下一個叫阿基的小夥子呢?”
“那孩子另謀高就了。”林素道,“給有錢人當書童去了。”
劉彥直哦了一聲,不以為然,傭人隻要有錢就能買到。
“還回去麼,朝廷那邊……”林素憂心忡忡,在她印象中,劉彥直還是禦前帶刀侍衛,光緒爺身邊的紅人,肩負著大清興亡的重要角色。
一瞬間劉彥直腦海中浮現出無數場景,現在是1902年,距離武昌起義、清帝退位還有不到十年的時間,其後就是袁世凱竊國稱帝,南征北伐、遍地烽煙,好不容易國民黨一統天下,日本人又吞並了東三省,中華大地始終處於民不聊生,連年征戰的狀態,幾乎沒有一方淨土,就連上海灘的租界也隻太平了三十年,抗戰爆發,日本對英美宣戰,租界照樣淪陷,到了四五年,日本人敗了,內戰再起,到了四九年,不離開大陸,下場比照陳子錕一家即可。
以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保障家人衣食無憂,但是自己並不是一個軍事家政治家的材料,沒有雄才大略,就成不了一方諸侯,還是消停點,老婆孩子熱炕頭吧。
這些思緒隻在電光火石之間,劉彥直果斷搖頭:“不回去了,兵荒馬亂的,過不了幾年大清就該亡了,反正我在那邊也沒親人,咱們就留在舊金山吧,一起看著孩子長大。”
林素鬆了口氣,看樣子她也是不願意回中國的。
“孩子叫什麼名字?”劉彥直摸摸兒子的小臉蛋,小家夥不怕生,咯咯笑。
“學名得等六歲開蒙再起,現在隻有小名,叫小白龍。”林素道。
“小白龍,怎麼起這樣的小名?”劉彥直有些不解,中國人的傳統,小名應該叫狗剩毛蛋之類的賤名才還養活,小白龍這個名字也太霸氣了吧。
林素笑道:“這兒是美國,咱們家鄉的規矩不流行的,我喜歡這麼叫,誰也管不著。”
“小白龍,讓爹爹抱抱。”劉彥直又將兒子抱起,怎麼看怎麼高興,再看林素,瘦弱纖細的身軀,白皙的麵孔,沒有血色的嘴唇,臉上卻洋溢著幸福無比的表情,心中一陣憐惜,將娘倆一起抱在懷中。
敲門聲響起,林素忙道:“對不起,今天提前打烊。”
“可能是我的朋友。”劉彥直想到了漢尼拔,趕緊開門,外麵站著的卻是一個陌生的黑人婦女,是來取衣服的女傭。
林素拿了洗好的衣服用紙袋裝了給那女傭,打發了之後又把門關上,嗔道:“再有敲門的,一律不開了。”
“等會兒會有個朋友來。”劉彥直道,心說漢尼拔怎麼還沒到,這速度也太慢了。
聽說丈夫的朋友要來,林素慌神了:“我這樣子,要給你丟人了,要留人家吃住在咱家麼,我去做幾個菜,對了,是唐人還是白人,是男的還是……”
“是個白人,男的,不用你費心,咱們去飯館吃。”劉彥直摸摸身上,倒是帶了錢包,不過都是新版美元,在1902年根本沒法使用。
林素鬆了口氣,抱著孩子上樓去了,她要化化妝。
過了一會兒,林素款款下樓,娥眉淡掃,鬢邊插著金釵,換了一身錦繡裙子,劉彥直眼前一亮,林素到底隻是二十歲的青春年華,雖然受了不少苦,稍微捯飭一下就是風華絕代。
兩人在樓下等了許久,喝了兩壺茶,漢尼拔還沒來,劉彥直急了,出門尋找,把舊金山找遍了也不見漢尼拔的身影,他忽然意識到,漢尼拔不會出現了。
回到洗衣店,林素已經做好了飯,左鄰右舍聽說林素的老公來了,都登門道賀,事實上這些鄰居在三個月前火災發生時就見過劉彥直,還一起吃過飯喝過酒呢。
天黑了,街上亮起了煤氣燈,洗衣店裡也點起了燭台,桌上擺著八個菜,一壺江南女兒紅,這年頭中美貿易極少,黃酒是旅客千裡迢迢從上海帶來的,非常珍貴,價格比威士忌白蘭地什麼的貴多了。
林素給劉彥直倒了杯酒,坐在旁邊不動筷子,就這樣看著他,滿眼都是溫柔。
“你也吃啊。”劉彥直道。
“我看著你吃就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咱們有一年半沒見了。”林素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一個弱女子遠渡重洋,跨國尋夫,所受的艱難和委屈難以計數,終於見到丈夫,家裡有了頂梁柱,心中硬撐起來的堅強和表麵上虛弱的盔甲,都瞬間瓦解。
這些劉彥直何嘗不知呢,為了尋找妻兒,他兩次跨越曆史,所冒的風險也是致命的,漢尼拔的失蹤和林素被騙前往匹茲堡的事實讓他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漢尼拔穿越係統的嚴重缺陷性,不能帶人回去。
也就說,他無法將1900年代的人帶回基準時空,隻能在這個年代永遠生活下去,或許這是漢尼拔的一個陰謀,把自己拋在時間長河的一瞬間,老婆孩子小日子,消磨了雄心壯誌,不會再給他添亂了。
不管怎麼樣,自己確確實實被困在1902年了,即便現在回到大清,翠微山頂上也沒有穿越艙,不過劉彥直並不絕望,他知道黨愛國缺不了自己,組織也許明天就會派人過來,不過孟山也會再次截胡,一場惡戰是少不了的。
這頓飯吃的心事重重,飯後林素喂飽了孩子,熄燈上床,夫妻有說不完的話,林素絮絮叨叨,將這一年半來的遭遇都講給劉彥直聽,這條唐人街上,誰幫過她,誰害過她,她都記得一清二楚,得虧這位知府家的千金小姐是湖南人,內心深處的潑辣被激發出來,足以和潮汕人抗衡。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劉彥直淡淡道,他的思緒早已飛到了百年之後,在等待的日子裡,他準備和林素再生幾個孩子,到時候一並帶回,買一座彆墅,滿屋都是孩子的歡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