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都向我打聽過一個問題,為什麼我那七十多歲被查出患了肝癌晚期的爺爺,居然能活過85歲?
原因說出來沒人信。
因為我家養了九條龍。
九龍聚氣,鎖陽歸一。爺爺曾經對我說,家裡鎮著九條龍,就是閻王爺也不敢上門鎖魂。
爺爺養的當然不是真龍,而是一種熱帶風水魚,叫龍魚。
89年,爺爺在縣城開辦了第一家觀賞魚店,這九條“魚爺”就是那時候進入我家的,爺爺花了半個月時間,在老家地窖打了一口魚池安置它們。
九十年代誰家都不富裕,爺爺養魚卻舍得下血本,供著幾條魚爺當寶貝,誰都不能靠近,也不準碰。
七歲那年,我正跟幾個小夥伴蹲在門口玩石子,遠遠看見逛完集市的爺爺背著一簍河鮮回家,我饞得直流口水,問他是不是能改善夥食了?
爺爺讓我滾犢子。
一背簍河鮮,爺爺自己不吃,也舍不得給我吃,全都喂那九條“魚爺”。同村幾個小夥伴都嘲笑我,說我不是爺爺親生的,家裡有好東西,寧願喂魚都不給我。
我為這事嫉恨上了,當晚趁爺爺睡著之後偷了家裡的魚竿潛入地窖,用大鐵鉤子穿上魚餌,遠遠丟進魚池。
龍魚聞到腥味,在水池中攪動水浪,躥起半米多高,搶食的動作倒真有幾分“躍龍門”的氣勢,巨嘴一張,含著魚餌落水,又是一陣浪花翻騰。
我抓緊魚線一拽,繃緊的魚線帶出了血絲,龍魚吃痛,水中撲騰了幾下,攪動一片水花,咕嚕嚕冒著血沫泡泡。
可算出了口惡氣!
我正得意,誰知繃緊的魚線卻湧來一股怪力,這龍魚被我爺爺養的又壯又肥,我被反拽著往前一撲,腦門磕在台階上,掙紮著爬起,一模額頭,全是血。
我磕痛了就坐在地上大哭,沒等乾嚎出幾聲,水池中“嘩啦啦”巨浪翻湧,九條“魚爺”全都拱起脖子,把腦袋探出水麵瞪我。
那魚眼珠子,紅得滲血,比電燈泡子還要亮。
我分明感受到它們眼神中傳遞的憤怒,仿佛在質問我。
這魚成精了!
我嚇傻了轉身就跑,一回頭卻撞在正趕來的爺爺身上,“你個兔崽子作什麼死?”
他同樣陰沉著臉看我,眼珠子和魚眼睛一樣,紅得嚇人,能夠擠出血來。
我眼前一黑,嚇暈了。
醒來時,我已經躺在醫院。
我發了高燒,在醫院打了一整天吊瓶,不僅高燒沒退,反而燒得更迷糊了。隻要一閉眼睛,我就做惡夢,夢見自己被泡在大魚池裡,四周一片漆黑,幾雙血糊糊的眼睛在水下瞪著我,直到我嚇醒。
醒來時,我燒得更重了。感覺腦門奇癢難耐,一摸額頭,又滑又腥,拿鏡子一照,腦門上居然長出了一片片塊狀的魚鱗,魚鱗下長滿燎泡,一個個肉疙瘩爬滿整張臉。
治了幾天,我額頭上的魚鱗和肉疙瘩卻越長越多,高燒逼近42度,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通知家裡人早做準備。
住院第七天,家人已經不抱希望了,高燒下的我隻能躺在病床上等死,忍受不斷重複的怪夢煎熬。
可病危通知書下達的第二天,爺爺卻出現在了病房。他二話沒說,用一張草席子卷著我,扛起來就往老家跑。二叔跟在後麵追,說你抱著孩子跑什麼?他病得這麼重,不能離開醫院。
爺爺頭也沒回,“老子就是要帶他去治病!”
爺爺扛著我回了老家,剛進地窖,就把我狠狠摔在地上,不顧我哇哇大哭,指著水花沸騰魚池的魚池喊道,“跪下,磕頭!”
我不僅被爺爺逼著給魚磕了頭,而且還焚香祭拜,認了那九條“魚爺”當乾爹,祭拜完“魚爺”,爺爺從水池中勺了一碗水給我喝。
說也奇怪,我喝完之後呼呼大睡,這怪病第二天就好了。
十八歲那年,我高中畢業,光榮落榜,爺爺便將自己經營的觀賞魚店讓給了讓我,自己一個人鰥居在祖宅裡過活。
經營了幾年觀賞魚店,生意馬馬虎虎,這天我剛要收市關門,村長卻跑來告訴我,說我爺爺病倒了,讓我趕緊回家去看。
我住的地方在縣城,距離老家十幾裡地,趕緊聯係了二叔三叔,披星戴月趕回老家。
爺爺的確病了,生命已到彌留之際,一個人孤零零地睡在老家地窖,身邊不遠就是他養魚的池子。
地窖裡沒有燈,點了幾根蠟燭,燭頭上的火苗跳躍,昏黃的火苗即將燃燒到尾聲。
發黃的被窩裡麵有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頭發是雪白的,皮膚鬆弛,一臉黑黃色的老人褐斑,兩眼無神。這就是我爺爺,一個接近死亡的老人。
“爺,你怎麼忽然病成這樣?上星期不還好好的嗎?”我上前抓著爺爺的手,眼淚禁不住就留下來了。
我父母早亡,是爺爺把我帶大的,老爺子性情古板,卻和我最親。
二叔也急壞了,說老爺子病成這樣怎麼還睡地窖?濕氣這麼大,換誰受得了,趕緊的,老三你來幫忙,咱們帶老爺子上醫院!
聽見二叔的話,爺爺睜開渾濁的眼珠,嗓子眼卡著一口痰,聲音嘶啞,“不用了,魚要死了,我也不能活。”
我看向水池裡那九條“魚爺”,全都挺著大白肚子,翻身浮在水麵上,腦袋栽進水麵,半天不見遊動,和我爺爺一樣,都走到了生命的最後關頭。
二叔直跺腳,“老爺子,魚是魚,人是人,不能因為魚死了,人就不治了啊!”
爺爺捂著胸口劇烈地喘著,幾分鐘後咳出一口濃痰,才在小叔攙扶下坐起來,居然氣順了好多,“我的命,我自己知道,十幾年前查出肝癌就該走了,是靠家裡這九條龍爺抬著我,才能不被閻王老子勾魂,現在,魚爺老了,抬不動我了,它們這一走,閻王老子就要上門啦。”
二叔道,“爸,你亂講啥?這些瘋言瘋語可不能讓彆人聽到!”
爺爺虛弱地喘,說你在縣裡當官了,是怕彆人說你有個搞封建迷信的老爹,扯你後腿是不?
二叔沒敢接茬。
爺爺沒看他,顫顫巍巍地伸手,拉著我說,“伢子,你從小體弱多病,這些年,都靠這九位‘乾爹’抬著你,才能安穩渡日啊,承了人家這麼大份人情,你也送它們一送?”
我說爺,魚先彆管了,我們送你去醫院好不好?
“不行!”風燭殘年的爺爺不知道從哪兒來這麼大力氣,忽然站起來,硬按著我,要我給魚磕頭。
我犟不過,隻能跪下,把頭磕了。
他蹲在魚池邊上,顫顫巍巍地把手伸到水下攪動,有條細得跟麻繩一樣的黑影躥起來,在爺爺手背上蹭了幾下,我定睛去看,發現是一條龍魚的幼崽,還不到五公分。
我說爺,這是九位“魚爺”留下來的幼崽?
爺爺滿臉的褶子肉皺成一堆,笑了笑,說是啊,我快走了,沒有精力照顧它,現在我把它留給你,能養成什麼樣就看你的造化了!
我含著淚,說好,這條魚給我照顧,我等它養大了再還給你。
爺爺掙紮著坐回病榻,“我不行了,這條魚,是我最後給你留下來的財產,你一定要好好……好好……”
他忽然喘息得厲害,一口氣提不上來,倒回床上,胸口一起一伏,同時那九條“魚爺”也在水中撲騰了一下,大白肚子一翻,都飄了起來。
“你們把人守住,我去請醫生!”二叔撒腿就往外跑,我顧不上再看魚,趕緊和小叔把爺爺抬回床上。
爺爺的呼吸漸漸微弱下去,小叔也哽咽了。
地窖裡靜悄悄的,隻有爺爺微弱搗氣的聲音。三叔忽然站起來,讓我好好守著爺爺,我問他乾嘛去?
小叔背對著我說,“你爺爺上個月已經托人打好了棺材,我……我去幫他布置布置。”
燭火微晃,回頭時,我發現爺爺的臉沒有血色了,淡淡地“嗯”了一聲。
三叔離開了,他走的匆忙,忘記把門帶上,冷風呼呼刮著,打著氣旋飄進地窖裡,蠟燭毫無征兆地滅掉,視線一下陷入漆黑。
我趕緊衝過去摸打火機,火星子一閃,重新點亮蠟燭,牆上卻投射出一道被拉長的人影。
我回頭時,看見爺爺居然站在門口。
他表情木訥地對我揮手,我趕緊說,“爺你怎麼起來了?快躺下啊你!”
爺爺沒說話,木然轉身,走出了地窖。
“爺,你彆亂走!”我後腳跑出屋,沒看見爺爺去哪兒,正奇怪,二叔已經領著醫生走進了小院,老遠看見我,他跑過來問我怎麼不守好老爺子?
我指像爺爺離開的方向,說我爺剛走出去了。
二叔臉皮一抖,說你胡說八道什麼啊,人不還在床上躺著嗎?
啊?
我回頭,果然看見爺爺還平躺在床上,心裡一突突。
那剛才走出去的人影是……
“爹呀!”
二叔推開我,臉色發白地走到病榻前,一探鼻息,回頭對我喊道,“快叫你小叔,你爺沒了!”
我雙肩一抖,臉頓時就青了。
這麼說,我剛才看見的,是爺爺離開的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