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詹文君親手割裂詹氏一族的時候,徐佑帶著左彣來到錢塘縣衙門前。有了上次的經曆,守門的衙卒哪裡還敢張揚,見到徐佑態度很是和善,先讓另一人進去通報,然後躬身引著徐佑轉過照壁和蓮池,從喜門到了大堂,恭敬的道:“郎君,明府正在審案,您若是不急,不妨先到二堂等候。”
徐佑點點頭,正要邁步,得到消息的鮑熙已經迎了出來,揮手讓帶路的衙卒退下,拱手為禮,道:“徐郎君!”
徐佑如今是齊民,舉止自當謹慎,躬身一揖,道:“鮑主簿!”
“不敢!”
鮑熙側過身,道:“請!”
跟著鮑熙進了二堂,這是縣令和幕僚們議事的地方。簡單的三間通舍,布局簡陋,卻帶著肅穆之氣。
徐佑坐在東邊客位,有青衣小童奉上清茶,他端起和鮑熙遙舉做陪,抿了一小口,入口微澀,然後輕輕放下。
魏晉南北朝時茶文化開始興起,有“客來點茶,客辭點湯”的說法,這種習俗合乎世故人情,也合乎茶道的雅趣。後來到了宋朝,不知何故,逐漸變成了客來點茶湯卻不飲,等主人端茶,仆從高呼送客,從頭至尾,茶成了擺設和道具,也就是後來清朝時廣為人知的“端茶送客”的由來。
鮑熙和徐佑也算是熟識,知道他無事不登三寶殿,懶得拐彎抹角的打機鋒,笑道:“郎君今日登門,可是有事相托明府?”
他是顧允的絕對心腹,無論何事,徐佑都沒有隱瞞的必要,道:“今日詹氏在至賓樓議事,主薄可知其詳?”
鮑熙略一皺眉,道:“上次他們在至賓樓裡大打出手,要不是明府趕到,還不知要鬨出多大的亂子。這次又是要做什麼?”
要說今日詹氏眾人齊聚,鮑熙沒有得到消息,徐佑是絕對不信的,身為一縣主簿,這點耳目靈通都做不到,又如何協助顧允打理偌大的錢塘?
“據聞,郭夫人有意將詹氏的產業分給各房,詹珽也在其內……”
“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好一條脫身之計!”鮑熙目光閃爍,上下打量著徐佑,好一會才道:“不過,若鮑某所料不差,這必定不會是詹文君自己的主意……”
徐佑輕笑道:“郭夫人胸有韜略,非等閒女子,其他人皆碌碌之輩,焉能左右她的想法?”
鮑熙也是一笑,道;“看來徐郎對詹文君評價甚高!”他端起茶杯,輕輕吹去浮茶,道:“既然你們有了這等妙計,又來找明府何乾?”
“一個詹珽無關要緊,分了家就足以讓他進退失據!可天師道卻不是那麼好說話,若席元達通過刺史府給錢塘縣行文,要明府裁定鹿脯丟失在前,詹氏分家在後,強迫詹氏一體賠付,到了那時,恐怕依然脫身不得!”
“這倒是個麻煩……”
正在這時,二堂跟大堂相連的那扇木門打開,顧允走了進來,看到徐佑大喜,道:“微之,上次約好三日後再會,你可倒好,攜了佳人跑到明玉山中逍遙去了,留我在此汙濁處度日如年,好不氣人!”
徐佑笑道:“飛卿何苦捉弄我?要不是初來乍到就得罪了縣裡的貴人們,我又怎會失信於你呢?”
顧允捉住了徐佑的手,拉著他坐到主位的床榻上去。雖然明知在這個時代,床榻的實際意義就跟後世的長條板凳差不多,但兩個大男人這樣公然跌坐在床上,實在讓徐佑覺得彆扭。
更痛苦的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將這種彆扭表露出來,否則一來失了風雅,二來,怕也要失去顧允這個朋友。
“你的事我都清楚,卻是無端被扯進了這場風波之內。且放寬心,無論他們鬨的如何,我保你平安無事!”
顧允膚白如玉,秀美柔和,近距離看去真是跟婦人無疑。尤其身上的熏香聚而不散,一絲絲的鑽入鼻中,讓徐佑頭暈眼花,真真的安能辨我是雌雄?
“謝過飛卿!”顧允接有主上的密旨,必然會傾儘全力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徐佑對這一點還是很放心的,道:“隻是詹氏……”
“詹氏也是可憐,家中安坐,禍至天來!”顧允歎道:“天師道此次著實過分了點,七塊鹿脯就想吞下揚州七個中下等的世族,真是……”
“明府!”
鮑熙突然咳嗽了幾聲,打斷了顧允的話,道:“徐郎君今日來,是要告知詹氏的最新動向,彆事容日後再聊不遲!”
顧允看了眼鮑熙,也知一時口快,說了不該說的話,對徐佑歉然道:“微之,非我故意隱瞞,實在是此中內情牽連廣泛,你知道少些,也少點煩惱!”
徐佑當然知道顧允剛才話中提到的是什麼,他早從李易鳳那裡得知詳細內情,不過這時候卻不能露出分毫,笑道:“我像是自尋煩惱的人嗎?”
顧允佯裝作態,眯著眼瞧他,搖頭道:“不像,你像是樂天知命的……”
“樂天知命,故不憂!”徐佑大聲笑道:“知我者,飛卿也!”
顧允眼睛一亮,道:“微之也治《易經》?”
樂天知命,故不憂。此句出自《易傳?係辭》。徐佑謙遜道:“略通一二,不敢言治!”
他越是如此說,顧允越是心癢癢,身子下意識的往前挪移了幾分,道:“今人皆以《易》為占卜之書,微之以為如何?”
魏晉南北朝時,《周易》的研究分為了象數與義理兩派,簡單點說就是一個注重卦象的具體形式,一個注重探尋內中的哲學思想,尤其玄學興盛之後,《易》更大程度上變成了精神空虛的上流社會來尋仙問道的根本典籍。
徐佑察言觀色,笑道:“此言大謬!《易》講述的乃聖人之道,豈是裝神弄鬼之輩所能明了?”
顧允又趨前幾分,道:“此言何解?”
“《易》講了四種聖人之道,一是察言,二是觀變,三是製器,四才是占卜,重占卜而輕其他,正如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豈不是大謬?”
這是《十翼》裡的論調,顧允既然對《易經》感興趣,自是讀過的,所以並不見異,道:“然察言、觀變、製器三道,又怎能同占卜相提並論?察言不過權術,觀變亦是中庸,製器乃教人取法自然,唯有占卜可通鬼神,趨吉避凶。四者皆聖人道,而占卜為首,所以今人以《易》為占卜之書,何為大謬?”
《易經》博大精深,從古至今對其注釋者甚多,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也就造就了無數的學派和追隨者。有學派就有爭論,故而在清談興盛的這個時代,名流貴族們常常從《易》中發現論點,再從中尋找論據,最後進行論證。若是放到後世,這些人參加高考寫議論文,必定個個滿分無疑。
“易,變易也,隨時變易以從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儘事物之情,而示開物成務之道也。聖人之憂患後世,可謂之矣。所以說《易》是憂患之書,有理而後有象,有象而後有數,先知義理,而後知象數,才是真正的趨吉避凶。不通義理,隻論象數,是堪輿家蠱惑人心之言!”
徐佑今天有事前來,實在不想跟顧允瞎扯淡,但時人以清談為雅事,若是直接拒絕,顯得庸俗不堪,所以直接就把程頤的《伊川易傳》裡的理論抄來震一震顧允。
不過程學完全擯棄了象數占卜的老莊精義,取而代之以世俗倫理人情,最終目的是用來規範社會道德行為。程頤的做法說實在的有點矯枉過正,雖為理學大儒,但並非徐佑所愛。
顧允身子一震,低首望著地上的某處微小塵埃,道:“易是憂患之書……”猛然抬頭,目光如癡,道:“微之,今夜你我連榻夜話,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你走了……”
徐佑哭笑不得,卻也隻能先答應下來。又說了今日詹氏分家之事,顧允笑道:“無妨,若是刺史府行文,我先拖著就是。這等事其實都有理在,該怎麼判,存乎一心而已。微之,你給我句實話,是不是真的要幫詹文君?如果你開口,我就是硬判了詹珽自行賠付鹿脯也不是什麼難事,天師道和刺史府那邊,自有我頂著便是了……”
眼看鮑熙以手掩口,又要咳嗽連連,徐佑婉拒道:“飛卿牧守錢塘,正身、勤民、撫孤、敦本、修人,是一縣父母,非我一人之友,若因一己之私壞了你的聲譽,佑百死莫贖。隻要能夠在律法允許的範圍內,暫時拖延一二,已是感激不儘!”
顧允微微一笑,不以為意,轉頭對鮑熙道:“你看,此乃諍友,我之徐原也!”
三國時吳國大司馬呂岱有一個好朋友叫徐原,每逢他有過錯,徐原就據理以爭,還在眾人中議論,絲毫不留情麵。呂岱非但不以為意,還聞過則喜,在徐原逝世後更是痛哭不已,時人傳為美談。
徐佑腦海中飛快的過濾了一番,確定這個徐原不是徐氏一族的先輩,不然顧允這個類比可要鬨出笑話來了。
這時大堂隱約傳來哭聲,鮑熙疑惑道:“明府,前堂審的如何了?”
顧允這才甩開袍袖,大呼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卻忘了這檔事了!先生,此案大為棘手,我特來尋你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