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雙國士(1 / 1)

寒門貴子 地黃丸 1650 字 2個月前

去年東宮二率被裁撤,太子之位搖搖欲墜,所以孫冠加收租米錢稅,斂聚錢財,就是為了在朝中收買人心,為太子固位固寵,這才鬨出了杜靜之借神鹿鹿脯巧取豪奪詹氏家財的事來。當時何濡就曾推斷太子已對皇帝心懷不滿,假以時日,或有忤逆之舉,並且說東宮二率明著被裁,暗中卻豢養死士部曲以備後用。

徐佑沒有排除何濡推斷的這種可能性,但其實內心深處覺得概率不是太大。因為司隸府坐鎮金陵,有蕭勳奇在,想要瞞過他們的耳目,秘密豢養死士是何等艱難?可他現在知道,自己小看了天下英雄,以此次風門所表現出來的超絕情報能力,還有東宮和天師道的勢力為掩護,想來司隸府也查不到什麼端倪——事涉儲君,他們也未必真的用心去查。

如此,揚州此次不合乎情理的造反就有了解釋,天師道並不是為了謀大業,更不是都明玉口口聲聲所宣稱的為了黎庶百姓謀平等,而是為了助力太子登基。隻要揚州亂起,府州兵慘敗,動搖了楚國的統治根基,朝廷的中軍必定傾巢而出,到時候金陵固若金湯的守備將會出現百年難遇的巨大漏洞。

太子畢竟做了這麼多年儲君,根正苗紅,占據著正統地位,一旦台城有失,向天下宣昭安子道病重,晏駕歸天,立刻就能承繼大統,登上帝位。

徐佑想通了這一層,腦海裡豁然開朗,他和何濡自負智計,可所處的位置決定了視野,視野決定了高度和深度,跟人家這樣的大手筆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背後操控這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國士無雙!

都明玉愣了愣神,望著徐佑的目光透著驚訝,好一會才道:“七郎,我還是低估了你……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他往後仰坐,姿態瀟灑清逸,以竹筷擊杯,高歌道:“漁父屈節,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行施張。呂公饑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予匡;海外有截,隼逝鷹揚。六翮不奮,羽儀未彰;龍蛇之蟄,俾也可忘。玟璿隱曜,美玉韜光。無名無譽,放言深藏;按轡安行,誰謂路長?”

歌至儘頭,又複唱道:“呂公饑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呂公饑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

歌聲悲愴寂寥,又不失慷慨激昂,將隱忍一時,卻不甘心埋沒的誌氣宣泄於外。尤其“呂公饑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這四句,反複重疊,如鴻鵠盤旋雲上,使人聽來不由的沉醉其間。

這是孔融的離合詩,徐佑前世裡爛熟於胸,此時聽來卻覺得無比貼合都明玉的心境。“呂公饑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這是說薑太公釣於渭濱,閉口不言朝政,是因為殷王朝君臨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可說,也說不得。可一旦“海外有截,隼逝鷹揚”,就要匡扶天下,平掃四海,不墜青雲之誌。

都明玉以龍蛇之蟄,美玉韜光,人們皆以為他唯唯諾諾,無名無譽,隻是杜靜之的跟屁蟲。可按轡安行時,心中卻是胸有成竹,穩操勝券的反問著“誰謂路長”?

這樣一個人,先不說他的風姿蓋世,單單以氣魄而言,已超越世間絕大多數的男子,連徐佑都自愧不如。

啪!

釉質瑩潤的白瓷茶杯皸裂出肉眼可見的紋路,都明玉的手停在空中,一動不動,片刻後扔掉竹筷,站起身走到湖邊,手扶著亭柱,目光望著遠處。

徐佑發現,都明玉步履闌珊,似乎受了內傷!怪不得以他的修為竟然控製不好力道,敲碎了茶杯。

不過這一曲終是了了,唯有餘音繞耳不去,似乎隨著歌聲在刹那間看遍了千百世的繁華浮沉,許那美人遲暮,許那名將白頭,可誰願意碌碌無為,潦倒一生?不是人人都是薑太公,可以七十二歲再出山成不世之功,所以要“與時進止,出行施張”,得到機會,立刻就得死死的抓在手裡!

是啊,現在或許不是造反的最好時機,可是等下次的大旱不知道要猴年馬月,金陵、鶴鳴山、揚州、包括那些藏在陰影裡窺探這個天下的人,大家都已經沒有時間去等待了!

都明玉目光清冽如春水,幾乎沒有瑕疵的側顏總會讓人不由自主的失神片刻,道:“既然七郎猜到了,告訴你也無妨。今上昏聵無道,重用胡教邪徒,所以天師決定扶持太子繼位,揚州是國之根本,這裡要是亂起來,必定天下震動,剿之不儘,朝廷隻有出動中軍……”

“中軍即出,祭酒的任務不是贏,而是儘量的拖延,或走或逃,將揚州變成一片沼澤,讓遠道而來的中軍陷進去,再也無法抽身!”

“正是!”都明玉轉過身,劍眉星眸,如切如磋,道:“來一萬人就陷進來一萬人,來兩萬人就陷進來兩萬人,隻有儘可能多的調動中軍離京,太子和天師才有足夠的勝算控製金陵,讓百官俯首聽命。”

徐佑越想越覺得此計雖然極其冒險,但也不是不可行。太子敢行謀逆事,肯定已經拉攏了不少支持者,尤其在宿衛宮闕的左右衛中有人投誠,隻要順利拿下了安子道,就可名正言順的號令京城。

至於登基之後,如何讓諸多藩王聽命,那就是後話了,至少占個先機,任何事都不可能十拿九穩,何況弑君篡位這樣的大動作?

他歎了口氣,直接拿起茶壺對著壺嘴喝光了裡麵的茶,任由胸口的衣襟被滴落的水流打的濕透,道:“這些話我不該聽聞,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此間事了,祭酒還放心禮送我出城嗎?”

“若是事成,太子做了主上,諒你也不敢說;若是事敗,你就是說什麼也已經不重要了。”都明玉突然咳嗽了幾聲,捂著胸口跪坐回蒲團上,徐佑不能再裝作一無所知,關心的問道:“祭酒受了傷?”

“是,傷勢頗重。七郎若不是武功儘失,一招就可置我於死地!”

都明玉的武功到底怎樣,徐佑並不知道,但是在孤山上麵對竺法言也不曾遜色半分,想來至少是小宗師的級彆了。

“揚州竟還有人能夠傷了祭酒?”

都明玉笑道:“能夠傷我的人不多,但大德寺裡恰巧有一位……”

徐佑終於明白昨夜都明玉為什麼沒有露麵,本來猜測他或許不在錢塘,現在看來,他是去了大德寺。

這不奇怪,天師道造反,打的旗號就是驅逐佛門,大德寺的竺法言自然是首要目標。徐佑又問道:“竺上座呢?”

都明玉從幾案下拿出一個精致考究的木匣,妝點著各種紋飾和蓮花的圖案,匣扣以金銀製成,看上去極儘奢華。徐佑微微吃了一驚,但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的驚詫,伸出手,保持著穩定的姿態打開了匣子。

一顆人頭,

竺法言的人頭!

他閉著眼,須發上沾染了血跡,看神情死前應該沒有受到極大的痛苦,死狀還算安詳。匣子裡撒了石灰和草灰,這是為了防止人頭腐爛。

殺都殺了,還鄭重其事的裝起來,徐佑猜到都明玉想乾什麼,道:“用竺法言的人頭激怒竺道融,以黑衣宰相對主上的影響力,推動中軍儘快來揚州平亂。祭酒每走一步都機關算儘,著實讓在下佩服之至。”

“自竺道融得到安子道寵信,佛門這些年實在風光的過了頭,不消消他們的氣焰,天師道百年威名何在?”都明玉接過匣子,目光溫柔,手指輕輕的撫摸著,道:“為了這顆人頭,我這大半年來費儘心思,夜不能寐,連頭發都白了許多。現在終於如願以償,要不是還得送給竺道融作禮物,真想用他的頭骨做成酒器,以之痛印,豈不樂乎?”

徐佑身上起了陣陣寒意,都明玉這個人太複雜了,遠看時鸞姿鳳態,像是神仙中人,走的近些,會覺得他溫文爾雅,不驕不躁,像文人多過道士,可繼續深入,卻發現他有點……

有點變態!

徐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這種變態不是行為上的,而是心理和精神上的,如同浴佛節時為了爭搶浴佛水而醜態百出的佛門信眾,都明玉在天師道居於高位,給彆人洗腦的同時,其實早就給自己洗了腦。

信仰,從來說不清道不明,卻可以剝奪一個人的情感,重塑一個人的靈魂,必要的時候,信仰可以役使它的信眾做任何事!

不在乎法律道德,不在於禮義廉恥,沒有規矩,沒有約束,

這極其的可怕!

“竺無漏呢?”

徐佑打斷了都明玉夢囈般的喃喃自語,腦海裡再次浮現了那個白衣勝雪的和尚的容顏,道:“他死了?或者,跑掉了?”

都明玉拍了拍手,立刻從院子外麵閃進來兩個人,同樣的暗金戎服,同樣年輕乾練,道:“帶竺無漏!”

兩人領命而去,都明玉疑惑道:“七郎跟這位佛子有交情?”

“沒有,隻在浴佛節見過一麵,印象深刻!”

“浴佛節……哦,對了,高惠就是那天死的!”都明玉笑了笑,道:“我保證,今天的竺無漏,會讓七郎永世難忘!”

徐佑想笑,卻笑不出來,他不知道都明玉對竺無漏做了什麼,隱隱有些不安。

這不是廉價的同情,而是正常人對某些非人性的東西的存在,天然的感到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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