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走了,履霜和冬至淚灑當場,方斯年要不是左彣拉著,恐怕要衝上去找寧玄古拚命,紇奚醜奴抱著秋分的腿,死活不肯鬆手,還是徐佑寬慰了兩句,才氣衝衝的掉頭跑了,直到晚飯都不肯出來。
其他人固然也依依不舍,但都明白秋分能夠得到寧玄古垂青,那是難得的造化,短暫的分離是為了日後更好的重逢,悲而不傷,含笑送彆。
回到院子,眾人齊齊望著徐佑,劫後餘生,所有的部曲都很關心他的身體狀況。徐佑環視一圈,笑道:“寧真人醫術精湛,經過這幾日的調理,已經大好了,之後隻需修養些時日,再無複發的可能!”
先是沉寂,接著發出震天的歡呼,蒼處吳善李木嚴陽等人麵色激動,難以自抑。他們一身所係,全在徐佑,若是徐佑動不動病怏怏的,不知什麼時候就一命嗚呼,大家心裡難免忐忑不安,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將化為夢幻泡影。
人活一世,講情講義,可情義之外,也無非名利二字而已,他們相信徐佑可以給予榮華富貴,所以甘願赴湯蹈火,以命相托。
但前提是,徐佑一定要活著,錢塘那樣的事,再不能發生第二次!
“好了,散了吧,郞主沒有大礙,但也得多多休息。你們看好門戶,各守其職,不可疏忽大意!”
左彣是眾部曲的頭,他發了話,所有人轟然應諾,個頂個的笑逐顏開,渾身充滿了乾勁。等部曲散去,徐佑召集何濡、左彣、暗夭、山宗、冬至、履霜到房內,這是目前他的核心班底,說起在錢塘發生的種種,沉聲道:“都明玉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彼時我為魚肉,生死全憑他一句話,可多次私下交談,卻沒有露出半點破綻。謹小慎微至此,城府之深,讓人歎為觀止。我當真以為他是秉承孫冠法旨,率天師道起事,欲和太子共謀天下,要不是寧真人指點,至今還要蒙在鼓裡,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若按寧真人的說法,所謂六天,分掌六宮,都明玉不過是其中一位天主,就已經如此難對付,可以想見,另五位天主必然更加的棘手。寧真人臨走時百般叮囑,要我們戒急用忍……”
何濡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徐佑笑道:“怎麼了,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性子,有話就說,不用遮遮掩掩!”
“以我之見,錢塘的事先放一放,如何平亂,交由朝廷即可,我們不要插手。蘇棠的仇當然要報,可敵強我弱,現在不是報仇的好時機!”
徐佑沉吟片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扭頭看向冬至,道:“外麵都有什麼傳言?”
“坊間聞說小郎落入敵手後,受儘酷刑而威武不屈,故多有讚譽。還有人說都明玉極其看重小郎的才乾,以不可計數的錢財、數十位國色天香的美女以及僅次於孫冠的權位相誘,小郎卻心向大楚,始終不肯從逆,甚至不惜殺妻以證其貞,且因傷心太過,一病不起,幾乎追隨蘇棠於九泉下……”
“殺妻?”
徐佑隻覺胸口一悶,仿佛被人迎頭打了一拳,憋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山宗和暗夭都是當事人,親眼目睹蘇棠慘死在祁華亭的刀下,如今卻被人硬是按到了徐佑頭上,真是火冒三丈。可看了看徐佑的神色,山宗強忍著怒氣,沒有開口,暗夭端坐不動,倒很是淡然。
冬至小心翼翼的道:“是,那日錢塘城頭的事已經傳遍了三吳,黔首多無知,口口相傳,以至於走了樣,說什麼蘇棠是小郎的心上人,雖沒有過門,但私下已經約定了終身,與妻妾無異,卻不幸落入賊手,被都明玉用來脅迫小郎就範。”
這也怪不得傳聞走樣,蘇棠和徐佑那點風流韻事,早在去年就傳遍了錢塘內外,加上城頭那一幕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經好事者宣揚,普通大眾的藝術加工,自然要搞出點情情愛愛生生死死的纏綿悱惻才符合眾人的想象和偏好。
徐佑又陷入沉默當中,過了一會,道:“千萬張口,豈會一個論調?還有彆的什麼傳言?”
冬至猶豫了下,道:“也有些閒言碎語,說小郎薄情寡義,拋下蘇棠獨自逃生,然後……然後……”
“然後什麼?”
“然後又貪生畏死,坐視蘇棠受刀劍屠戮,卻不願相救。所謂情深雲雲,不過是虛偽君子,鶉鵲之不若……”
徐佑苦笑道:“這是以鶉鵲詩譏嘲我呢……”
詩經中有首詩,名叫《鶉之奔奔》:“鶉之奔奔,鵲之彊彊。人之無良,我以為兄!鵲之彊彊,鶉之奔奔。人之無良,我以為君!”
詩意簡潔明了,鵪鶉尚且雙雙飛,喜鵲也是成雙對,可這個人呢,既沒良心也不善良,何以為君子,簡直連鶉鵲都不如,跟後世那個著名的“禽獸不如”的段子大有相似之處。
冬至憤然道:“那些隻知道饒舌的無膽鼠輩懂得什麼?小郎和那蘇棠不過相識而已,卻已經幫了她多少次?連從賊營脫身後,首要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回去救她,雖說最後功虧一簣,可也非人力所能挽回,換做他們,早嚇得涕淚齊流,那才是真正的鶉鵲之不若!”
徐佑神色平靜,道:“嘴長在彆人身上,由得他們去吧!”
何濡搖頭道:“七郎差矣!此風絕不可長,世人偏好窺探私隱和醜事,若是被彆有用心之徒推波助瀾,恐後患無窮。冬至,你去暗中召集一些說書人,讓他們將七郎如何與天師軍鬥智鬥勇,又如何為了楚國和心愛的女郎天人永隔的故事傳揚四方,務求以事實為基,略加潤色,形成席卷之勢,徹底壓倒那些對我們不利的傳言!”
不管什麼時候,輿論戰都是重中之重,尤其時人重名,養望千日,卻毀於一旦的例子層出不窮,徐佑當然不會任由他的名聲在罔顧事實的流言蜚語中逐漸的崩壞,隻不過身為上位者,有些事不方便主動去做,所以需要何濡這樣的人來專業背黑鍋三十年。
何濡當然懂得這層道理,他和徐佑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搭檔,很多默契甚至都不用任何交流。比如這次,徐佑說“嘴長在彆人身上,由得他們去”,言外之意,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如果真的不想理會,他應該說“跳梁小醜,不足為慮”。何濡對徐佑各方麵可以說極其滿意,唯有一點,就是這位小郞主有時候對部下太過溫和,缺乏一點,或者說不屑於用帝王心術掌握平衡。這種做法放到以前僅僅數人的小團體,可以籠絡人心,效果顯著,可當靜苑的追隨者越來越多,徐佑過於溫和,難免會給人可欺的假象,主少可欺,內鬥滋生,並不是長久之道。
所以,當徐佑偶爾使用權術,何濡會立刻給予回應,他堅信世上沒有至純至聖的人,隻要習慣了權術帶來的快感,誰也無法抵擋,連徐佑也不能。
冬至沒有何濡這樣的玲瓏心思,隻當徐佑真的要置之不理,趕緊附和道:“其翼郎君說的在理,小郎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可也不能任由他們胡說八道。這事我即刻安排,悄無聲息的就把這些刻薄家夥的嘴巴堵住!”
徐佑無奈道:“你們啊……好吧,就聽其翼的,不過冬至你要記住,防人之口甚於防川,堵不如疏,切不可采用過激的手段,明白嗎?”
冬至笑嘻嘻道:“明白,小郎放一萬個心,我知道分寸!”
陷落錢塘固然十分的凶險,可逃脫之後如何善後,其中的凶險其實也不遑多讓。但凡成為俘虜又僥幸複歸的人,翻遍史書,有幾個好下場的?一旦有人故意將徐佑推向投敵、貪生、賣國的地步,民眾的猜忌之心就會像雨後春筍般冒出來,所以引導和掌控輿論的走向至關重要。
不過,要說對輿論的重視程度,在這個時空沒人比徐佑做得更好了。之前精心培養的說書人依舊散在各地靠著各種荒誕不經的鬼神事說書謀生,尤其周七巧更是成為吳郡乃至揚州炙手可熱的名人,將錢塘的事通過他們的生花妙口傳出去,必然可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回吳縣後都有誰來過?”
徐佑咳了兩聲,身子覺得乏累,轉頭剛想找個靠枕依著歇歇。履霜已經將繡著仙鶴靈芝圖的紅綾枕頭墊好,扶著徐佑半躺在榻上,然後輕輕的蓋上薄被,比起秋分的貼心,更多了兩分成熟女子特有的細膩和溫柔。
“來客的名單都在履霜阿姊手裡,小郎的朋友太多,送來的禮物各色各樣,怎麼回禮才不露怯?我們這些粗手粗腳的可做不好,隻有履霜阿姊才能處理!”
履霜白了冬至一眼,不等徐佑再問,道:“顧府君每隔兩日都會來看望小郎,還有張墨、王戎、巫時行、杜盛等八子社的人也來過兩次,見小郎染屙不起,張郎君幾乎哭的暈死過去。其餘朱氏、陸氏、張氏也都派人送來日常所需的用度和各種珍貴藥物,朱智還給小郎手書了一封信,稍後婢子取來。對了,還有幾個錢塘湖雅集時結識的士族子弟,本縣仰慕小郎才名的富商大賈等等,不一而足,名單也都記下來,等小郎好些,再看看如何回複是好!”
人生在世,無外乎人情世故,睜開眼來就是避不開的瑣碎,但又不能不做,徐佑點了點頭,慢慢閉上眼睛,道:“你們下去吧,我想休息一會!”
眾人齊齊看向何濡,何濡站起身,道:“七郎好好安歇,今日不會有外客登門!”說完對眾人揮揮手,依次魚貫而出。
到了門外,何濡對履霜道:“你這幾日先辛苦一下,秋分不在,小郎身邊不能沒人服侍。等過幾日尋到伶俐乖巧的婢女,再來替換!”
冬至嘻嘻一笑,低聲道:“換倒是不必換,想來阿姊也不會計較累或不累,對不對?”
履霜伸手去揪她的臉蛋,冬至做了個鬼臉,嬌笑著跑掉了,沒辦法的頓了頓足,轉身對何濡恭敬的道:“但憑郎君吩咐,我聽命就是!”
何濡走開兩步,想了想,又道:“阿五,吳縣終究不是錢塘,我們是外來人,小郎的安全仍是重中之重。你也留下,以防萬一!”
暗夭的目光從履霜身上掠過,沒有遲疑,道:“好!”
履霜低垂著頭,眼波微微浮動,再抬起時,笑意盈盈,道:“有阿五郎君作伴,真是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