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軍法何足持(1 / 1)

寒門貴子 地黃丸 2232 字 2個月前

“你讀過書?”

“讀過!”

“出身何處?”

“會稽句章。”

葉瑉問一答一,絕不多說一字,頗有惜語如金的架勢。句章在白賊之亂裡被毀於洪水,百裡無人煙,民戶十不存一,徐佑望向何濡,他胸有天下,大至軍國韜略,下至一郡一姓,皆藏於腹中,可以說無有不知。

何濡道:“句章有葉氏,前魏時曾位列中等士族,後來家道敗落,早已是一介寒門,聲名不彰。”

寒門並不等於饑寒交迫的貧苦農家,隻是不入士族、門第較低的庶族而已,葉瑉能讀書識字,說明還有前人的家風流傳,看他舉止氣度,和這營舍內其他人截然不同,。

“你叫什麼,又是什麼出身?”徐佑問身後站著的那個高大的兵卒。

他咧咧嘴,衝著葉瑉不屑的道:“我叫董大海,也是會稽的流民,曾在街巷裡為鄰裡解決糾紛為生,不識字,可有的是力氣,真到了沙場,比那些隻知道哭哭啼啼的娘們要厲害多了。”

為鄰裡解決糾紛?他麼的還不是惹是生非的遊俠兒?

徐佑笑道:“是嗎?我不信!”

董大海急了,道:“軍帥若不信,我和來葉瑉過過手,三息之內不打趴他,我從此給他叫耶耶!”

“三軍如一體,個人勇力不足道,你再能打,戰場之上打得過十人還是百人?這樣吧,雖然營中嚴禁私鬥,可免得你不服氣,我破例給你們一個機會。此舍內共二十人,你們各挑九人,也就是分為兩隊,一隊十人,甲隊以董大海為隊主,乙隊以葉瑉為隊主,給你們三天時間各自操練,七天後允許你們兩隊交鋒,敗的人不許再生事端,而勝的隊伍,所有人皆升一級!”

董大海興奮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道:“軍帥可當真麼?”

徐佑看著葉瑉,葉瑉猶豫了片刻,道:“可以,隻是我不需要九人,隻要五人即可!”

徐佑沉聲道:“軍中無戲言!”

葉瑉點點頭,道:“軍中無戲言!”

“好!”徐佑撫掌大笑,道:“有誌氣!王士弼,七日後由你為監察,負責兩隊的比武事宜,不許任何場外的因素乾擾,明白了嗎?”

王士弼綠豆樣的目光從葉瑉臉上掃過,皮笑肉不笑的答道:“諾!”

出了這間營舍,還沒走開幾步,兩個人從對麵的營舍裡破門而出,儘是赤膊,披頭散發,辱罵著打作一團。

徐佑停住腳步,站在路邊靜作壁上觀。彣瞧了瞧他的臉色,心裡歎了口氣,明智的沒有出麵製止,而等齊嘯看清打架的人之一時,他的眼眸裡迸射的怒火幾乎要把那兩卒子燒成灰燼。

“我在盤蛇山什麼狠人沒見過?親手割下的人頭比你的頭發還多,敢在我麵前裝大尾巴狼,吃飽了撐的,還是活的不耐煩了?”

說著拳頭直衝著麵門招呼,對方躲閃不及,正中一拳,鼻子颯得飆血。這挨打的人年紀輕輕,可頭發稀疏,最恨彆人拿這事嘲諷,咬著牙眼神裡透股狠勁,抬腳橫踹,道:“江州打家劫舍的山賊,竟然搖身成了揚州的屯兵……陳恒,你覺得當山賊祖上光彩是不是?呸,我莊千山乃清白人,羞於爾等為伍!”

“清白?”

陳恒被踹翻於地,疼的額頭都有了汗滴,抽著冷氣大笑,道:“前夜子時和周安吉家的女人在營外的樹林裡偷偷摸摸的是不是你?”

“你……血口噴人!”莊千山急紅了眼,抄起破碎的門板往陳恒的頭上砸去,這一下要是砸結實了,非死即殘。

“夠了!”徐佑淡淡的道。

左彣揮揮手,四名近衛撲過去把兩人反手擒住,陳恒正待掙紮,抬頭看見了齊嘯,神色瞬間呆滯,低著頭不敢作聲。

“左校尉,營中私鬥,該當何罪?”

“當斬!”

“齊嘯,你說呢?”

齊嘯躬身道:“校尉所言即是軍法,奸舌利齒,妄言是非,喧鬨不禁,私自刁鬥,四罪犯其一,當斬!今莊千山、陳恒四罪皆犯,殺無赦!”

陳恒太了解自家這位山主,平時不算嚴苛,但說出來的話從來都是作數的,渾身發軟,撲通跪下,磕頭道:“山主,山主,我被這狗才莊千山整日裡嘲諷是無惡不作的山賊,實在氣不過才有今日的莽撞,絕非有意觸犯軍法……山主,我跟你了這麼多年,你是了解我的,死都不怕,可我絕不能這樣去死……”

莊千山也徹底嚇昏了頭,癱坐地上一動不動。他隻是有些呆氣,自認為是良家子,看不得山賊竟能變成朝廷的官軍,又仗著孔武有力,並不把陳恒放在眼裡,所以肆意挑釁,多次口舌不饒人,平時也沒少推推搡搡,今日雙方憋不住火氣大打出手,卻好死不死撞到了這麼多上司的手裡。

斬?

好像是聽隊主宣讀軍法時裡麵有一個連一個的斬字,可那麼多斬,誰曉得連打個架都得砍頭?

齊嘯陰沉著臉,若是在盤蛇山裡,鬥毆不算大事,驕兵悍卒,沒點火氣血性還得了?可在翠羽營裡,又當著徐佑的麵,哪怕是為了殺人立威,陳恒今日也活不了了。

“男兒死則死矣,怕個逑!”齊嘯冷冷道:“你先走一步,日後黃泉再見,兄長給你磕頭賠罪!來人……”

徐佑突然問王士弼,道:“營中軍法,斬刑總計幾許?”

“依前魏舊例和大楚現律,共六十八斬!”

“法條過苛,執行必然不嚴,真要按著軍法去砍,不出三月,翠羽營隻剩你們這幾位主官了。”徐佑平靜的道:“到了最後,還不是睜隻眼閉隻眼的大和稀泥?斬刑越多,越是兒戲!況且殺與不殺,操於主官一念之間,令自上出,隨心所欲,官如主,兵如奴,濃鬱的腐朽氣,談何縱橫江海,威震南北?”

左彣和齊嘯趕緊俯身請罪,道:“節下無能,有負軍帥厚望,甘令責罰!”

“你們的過失,我先記下,容後再懲處!”徐佑指著陳、莊兩人,道:“他們私自鬥毆,起因乃長生盜和良家子之爭,雖有過,但過不致死,可每人杖責二十,以儆效尤。”

從砍頭變成杖責,陳恒和莊千山猶如翻山倒海了一番,頓時感恩涕零,跪地猛的磕頭不止,高喊道:“多謝軍帥開恩,多謝軍帥開恩!”

“並非我的恩典,軍法不會容情,然而軍法首在公正,否則人心不服,殺再多也沒用。從即日起,原來的軍法全部作廢,新軍法由何濡、王士弼、魯伯之結合漢魏規製和我大楚的實情重新擬來交給我審閱。首要之處,是便於部曲們理解和記憶,便於執行和落實,要以訓誡和懲處為主,無須太過殘暴。當然,斬刑還是要有,但不再是那種高高掛起、供人瞻仰的泥雕神主像,而是一旦違犯、定斬不饒的果決和震懾力。”徐佑郎朗清音,似遠似近,卻一下下撞擊在所有人的心門,道;“記住我一句話,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兵卒能練成什麼樣子,要看將帥們有什麼練兵的法門,萬事一斬了之,或者有法不依,都是無能之舉,聽明白了嗎?”

“明白!”眾人齊呼。

徐佑抬頭望著不遠處廣闊的演武場,徑自走了過去,左彣等不知他的用意,互相看了兩眼,忙跟在身後。登上高台,旁邊分兩列站著眾人,徐佑道:“擂鼓!”

鼓聲就是命令,一通鼓過,隻有稀稀疏疏的一兩百人來到場地裡,兩通鼓過,好不容易聚起了七八百人,等三通鼓過,整整一千下鼓聲,經過查點,演武場內站滿了一千一百五十三人。

還好,三個月的操練,讓隊列基本成型,不至於鬆鬆垮垮的真的像是扛著鋤頭的農戶。

“左彣,點卯應到多少人?”

“一千五百九十八人!”

“實到多少人?”

“實到一千一百五十三人。”

徐佑身著青衫,映著夕陽,臉色堅毅如赤鐵,道:“餘下未到者,四百四十五人,即刻除去戰兵之列,編入輜重營,罰關禁閉一日夜。至於禁閉是什麼?馬上你們就會知道。”

台下頓時嘩然,他們的吃穿用度比輜重營那些苦力要好的多,如果這時有鄙視鏈的話,無疑戰兵的眼角遠高於輜重營,所以徐佑一開口就開革四百四十五人,對他們造成的震撼可想而知。

沒來的那些兵要麼驕縱,要麼懶散,要麼不守規矩,但這些人也是有朋友和親友的,當下就有人不服,躍躍欲試,探頭觀望著,看有沒有同樣心思的敢齊聲嗆回去。法不責眾,大不了乾一架,生在吳越,誰怕誰啊?局勢就像沾染了火星的棉花堆,一陣微風,立刻星火燎原。

“今日凡來應卯的人,每人的晚膳多加一碗豬肉,再額外加賞十文錢!”徐佑冷靜的聲音仿佛澆滅火星的冰雪,再次傳入每個人的耳朵,道:“以後但凡操練出眾的兵卒,不問出身,皆可提拔為伍長、什長、百將、軍侯甚至一軍之主……有人或許不信,左彣!”

左彣往前一步,道:“在!”

“這是朝廷親命的屯田校尉,他曾是晉陵袁氏的家奴,出身甚至還比不過你們這些編戶齊民。但他侍上以忠,禦下以仁,為人方正,不怕苦,不畏難,憑借自身的努力,現在的境遇你們也看到了,如何?”

左彣屈膝跪下,雙手抱拳過頭,道:“若非得軍帥提攜,節下怎敢奢望能有今日?”

隻要有托,就能讓徐佑的話充滿了煽動性,道:“我之用人,不拘一格,出身士族門閥,也多有無能的蠢豬。”台下轟然大笑,門閥和賤民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讓他們隻覺得這位年輕軍帥說話很對脾氣,“而齊戶庶民,乃至奴仆佃客,其中也不乏能人異士。翠羽營不是都督府,不是金陵中軍,隻要你有本事,管得了五人,就做伍長,管得了十人,就做什長,管得了三五千人,就讓你作軍帥,我退而讓賢。”

台下再次大笑,那些蠢蠢欲動的心思倒也淡了,有肉吃,有錢拿,將來似乎還有說不清的好處,鬨事並不急於一時,先瞧瞧再做決定。

“不過,”徐佑話鋒一轉,台上來回踱了五步,聲音轉為嚴厲,道:“醜話說在前頭,翠羽營是練精兵的地方,這裡不要孬種、不要懶鬼、不要猾頭、不要卑佞。我對你們的要求隻有一個:立下的規矩,必須嚴守!違者自有軍法,屢教不改者,莫非以為我的匣中刀不會殺人嗎?”

清明腰間的宿鐵刀應聲出鞘,寒光淩冽,高台旁邊一株碗口粗的鬆樹從中間被斬斷,嘩啦啦倒在地上,偌大的演武場鴉雀無聲,小宗師的武力配合宿鐵刀的鋒芒,簡直霸道的不像人間該有的樣子。

“好了,今日和各位初次見麵,敘敘舊,說說話,以後就是一個鍋裡討飯吃的袍澤,我的後背就是你的刀槍,那是以性命相托付的恩情!”徐佑拱手行楚國軍禮,從左至右遙遙相拜,然後負手而立,道:“散了吧,各歸各處,這幾天不必操練,也不必墾田,好好休息,再過幾日會有新的操典教給你們。相信我,你們的好日子要來了,你們的苦日子也要來了,隻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從今往後,想出人頭地,想光宗耀祖,想富貴榮華,想建功立業,想保國安民,就跟著我好好乾,彆的不敢說,可保你們前程似錦,若有虛言,如同此樹!”

徐佑在翠羽營的第一次亮相不算完美,但給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少從今天起,無人不知徐軍帥的大名。解散之後,徐佑命左彣把隊主以上的主官全部叫到中軍營帳外候著,包括正在外開墾的部曲,按先後順序列隊,一個個的等候麵談,從名姓、出身、長處談到練兵的困頓、未來的迷茫和家國、南北大勢,甚至家長裡短、妻子兒女父母皆是話題。這些人從未遇到過這樣的軍帥,可在徐佑的循循善誘之下,倒也敞開心扉,暢所欲言,不僅從感情上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也讓徐佑掌握了大量的中下層軍事主官們的心理狀態。

這很重要,他要掌兵,首先要用對人,談話隻是了解一個人的第一步,有他兩世為人的毒辣眼神和道心玄微的無上奧妙,再有研究《鬼眼經》到了出神入化地步的何濡暗查秋毫,幾乎可以對近八成的人做出初步的準確的判斷,誰人不可用,誰人可用,誰人可大用,不一而足。

幸好,徐佑這個身體的前主人出自義興徐氏,江東豪族,武力強宗,自幼接受的軍事教育堪稱一流,隻是局限於時代,稱不上天下獨步,可加上徐佑後世的一些見解和知識,兩者結合,產生的變化正悄悄的改變著一切。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