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下了車,看向旁邊的大門。
他有些驚訝。
爬山虎鬱鬱蔥蔥,卻仍然掩不住白牆上的道道裂痕。這些裂痕有大有小,大的透過去可以隱約看見裡麵的房屋。
牆上木門漆色斑駁,有些地方已經被雨水淋得腐朽了,中間銅環覆滿鏽跡,簡直讓人擔心一拉它就會掉下來。
光是看這大門,他就可以想象裡麵的情況。
他們剛剛下車,身後車輛就開走了。荊承解下腰間荷包,從裡麵拿出一把鑰匙,走過去插進鎖孔。
老式的銅製鑰匙,老式的同質古鎖。金屬摩擦發出嘶啞的聲音,木門搖搖晃晃地被推開,荊承側過身體,對許問說:“小先生請進。”
許問還在驚訝中,肩上扛著的球球動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臉頰。
許問這才回神,從荊承麵前經過,走進了大門。
瞬間蟬聲大噪。
門內長著兩棵大樹,看上去是香樟,樹乾三四個人合抱都未必抱得過來。盛夏時綠樹繁茂,在周圍籠下巨大的影子,許問的滿身燥意頓時全消。
“好大的樹,多少年了?”許問抬頭。
“清嘉慶至今,三百餘年。”荊承說。
許問有些意外。他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座老宅,完全沒想到會老到這種程度。
樹後又有一道門,這兩扇門之間的左右兩邊本來應該有兩間房,現在被大樹擠壓得完全沒有了空間,隻留下半個屋頂和殘缺不全的幾堵磚牆。
看位置,這裡應該是原先的門房,可能是沒辦法權衡樹和房子的關係,不得已讓它變成了這樣。
不過,第二道門看上去倒很精美。
它是由磚徹成的,上方重重披簷,還有一層層精細的磚雕,線條流麗,隱約可以看出奇禽怪獸的形狀。隻可惜時間太久,沒經過很好的保養,磚雕已經模糊不清,某些地方的磚塊直接就殘缺了。
許問走過去摸了一下黑色的磚邊,清涼的觸感透過皮膚直沁而入,他回頭笑著說:“不愧是萬園老宅,真的挺精美的。”
他的目光剛剛觸碰到荊承的臉,就愣了一下。
這人從初見麵起,就一直禮貌中帶著疏離,冷冷淡淡,好像什麼事情都跟他沒什麼關係的樣子。但現在,他緊盯著磚雕大門,眼睛直勾勾的,某種奇異的情緒在他眼中浮動。
“荊先生?”許問擔心地叫了兩聲,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
荊承瞬間斂起神色,上前一步,輕輕地撫摸著門框:“這道門原先的門板,由上好紅木製成,上麵鑲拚竹格,我記得是回紋的……”
呃,原來這個不光是裝飾性的出入口,其實是有門板的嗎?
許問知道紅木是很珍貴的木材,外麵市場上一套紅木家具幾萬十幾萬,這麼大一扇木門價值的確不菲,可見當初建起的手筆之大。不過也正是因為這麼大手筆,這門板才會丟失吧……
許問望著空洞的門框,不由得感到遺憾。
“真的挺可惜的,不過這裡是很久沒人住了嗎?”
“先生小時候在此處長大,之後因為一些緣故離開,幾年前才歸來,重新獲得這裡的產權。中間許多他都因故在外,隻能間接聽聞一些此宅的信息。”
荊承說得有點含糊,但結合這個時間段裡發生的事情,許問已經大致猜到了是怎麼回事。多半跟幾十年前的戰亂脫不了關係。不過隔了這麼多年還能拿回產權,運氣已經挺不錯的了。
荊承徹底冷靜下來,帶著許問跨門往裡走。才走兩步,許問就“啊”了一聲輕呼了出來。
門裡是個廳,或許曾經很堂皇,但現在已經完全不成樣子了。
屋頂的瓦片少了一半,隻留下光禿禿的梁柱,上麵鋪著羊毛氈之類的東西,稍微擋一下風雨。即便如此,也有大量的水跡殘留在牆麵上、地上,痕跡非常陳舊,可見漏雨非常嚴重,還不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地麵上原本可能鋪設著青磚,現在所餘無幾,磚麵幾乎全碎了。為了填補空隙,那些地方澆築了水泥,像是打上了一塊塊大補丁,格格不入。
牆上窗戶七零八落,可以看出,它原本是非常精美的木製花窗,每一根木條、每一個棱格都非常講究。但現在十麵窗戶少了六麵,剩下的也木條斷裂,歪歪斜斜,一副隨時都要掉下來的樣子。
這房子……也實在太破了。大是夠大,可能有五六十平方,抵得上許問在北京那個蝸居的四五個,但破成這樣,根本沒法住人。
他越來越覺得可惜,轉頭往四周看,看見牆上角落裡堆著垃圾,上方電線電話線晾衣繩纏成一團,其中一根繩子上掛著一件破舊的紅T恤,越發顯得亂糟糟的。荊承剛才在門口看見少了門板都那麼激動,看見這些會是什麼心情,許問簡直不敢想象。
“先生離開之後,房子被租了出去。分租給很多民戶,他們不知珍惜,更無保養,把好好一座房子,折騰成了現在這樣。”
荊承的聲音平靜,下麵卻仿佛隱藏著許多暗流。許問摸了一下旁邊的牆麵,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弄成這樣的確可惜。但當時那個時代,活著就挺不容易的了,讓他們保養宅子什麼的,也太強求了吧。”
荊承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指向後麵說:“這是門廳,正廳在後麵。”
兩人走出門廳對麵的門,穿過一個小天井,到達後麵的正廳。
正廳果然大多了,共有兩層,單層麵積就有門廳的兩個大。這座屋子保存得比之前那個門廳要完好一點,但裡麵堆滿了各種垃圾一樣的雜物,大部分窗戶都被這些東西擋住,環境非常昏暗。
許問皺皺眉,轉了個身,突然呆了一呆。
被擋住的窗戶隻是一部分,而越是黑暗的地方,光明也越是顯眼。許問看見的是大廳的一角,那裡有一扇雕花窗戶,窗欞尚算完整,透過它能看見外麵的景致。
那景致非常簡單,僅僅隻是一樹芭蕉。蕉葉如扇般在風中輕輕搖動,綠得像一葉透光的翡翠。木製的花窗像一幅畫框,把它框在裡麵,那綠色蓬勃的生命力,卻仿佛要透出方框溢出來一樣。
許問早就聽說過萬園的園林以景入畫,但他從來沒想到過,這巧妙的取景構圖會讓這樣簡單的一幅“畫”,擁有這樣強烈的視覺衝擊力。
許問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過去,完全不能移開目光。
“……這裡以前叫四時堂,建造的時候便以四時為題,共設了十二麵花窗,每麵窗透出去的景色皆有不同,四季分明,各有情致。”荊承的聲音徐徐傳來,帶著一種空曠的悠遠。
“的確很美。”許問真心實意地讚美。
“可惜如今已經麵目全非,四時堂再無昔日麵貌。”荊承輕輕感歎。
“太可惜了。”許問同樣真心實意。
“小先生您也這麼覺得?”荊承轉頭看他,眼神在昏暗的光線裡閃動著幽幽的光芒。
“當然。這扇窗戶真的很美,美好的東西被人破壞,總會讓人覺得特彆可惜。”許問說。
“小先生能這樣想,那真是太好了。”荊承輕聲說,眼睛裡有某種光芒變得更加明亮。
許問沒有留意,他環視四周,眼睛逐漸適應周圍的環境,看清了更多的細節。
他想起荊承之前說的,他那位名叫連墨的曾祖父,小時候就是在這裡長大的。他本來對這位莫明其妙出現,又莫明其妙給自己留下遺產的曾祖父沒什麼實在的感覺,但現在看見這座宅子,恍惚間卻好像看見了一個孩子,站在寬敞潔淨的大廳裡,回頭看著自己的樣子。
許問心中一動,突然問道:“請問曾祖父他老人家葬在何處,我可以去拜祭一下嗎?”
荊承凝視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輕輕一點頭,道:“當然,請跟我來。”
許問跟著荊承,穿過正廳的後門,來到後麵的庭院,並沿回廊,向庭院深處走去。
院子一半是空地,一半是池塘。空地上各種各樣的雜草瘋長,一角有一口井,井欄半朽,旁邊倒著一隻木桶,同樣也破了一大半。透過這些雜草,隱約可見塘邊的太湖石。它們頑固地豎在那裡,維持著這座曾經精美庭院最後的尊嚴。
他們越走越深,許問心中疑惑,難道他的曾祖父就葬在這座宅院中?
為什麼?
球球一直老實坐在他肩膀上,可現在見到那些飄搖的雜草,突然輕輕一蹬,跳了下去,黑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草叢中。
許問看了球球一眼,回神時,荊承停下了腳步。
“這就是先生的碑。”荊承道。
他聲音低沉,像有風起,許問打了個激靈。
眼前是一麵白牆和幾竿修竹,竹間牆上立著一道碑,黑色花崗岩製成,上麵熟悉的瘦金體寫著三個簡簡單單的字——未竟塚。
“未竟塚?這是什麼意思?”許問有些疑惑。
“先生過世之前,有一些未竟的願望,他念念不忘,囑咐我將名字取成這個。”荊承注視著石碑,平淡地說。
“什麼願望?”許問問。
“修複這座老宅,將其恢複原貌。”荊承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