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榫卯有明榫暗榫之分。”
桌上的東西全部都被移到一邊,隻剩下這張方凳。
宋師傅小心翼翼,將凳麵木條一一拆開,秦師傅在旁邊一邊給他打下手,一邊給朱甘棠解釋。
天色已晚,他們打算今天的判卷就到此為止,剩下的時間全部用在這張木凳上。
“家具做好之後,能在表麵看見榫頭的叫明榫,不露榫頭看不出來的叫暗榫,又叫悶榫或者半榫。暗榫榫頭短,卯眼不打穿,外麵看不出打孔上榫的痕跡。又要看不出來,又要嚴絲合縫,這難度可就大了。”
暗榫看不見內部結構,要把它拆開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宋師傅一邊琢磨一邊拆,還不時跟秦師傅討論兩句。
“龍鳳榫。榫頭做了點燕尾的樣子,這樣卡得比較牢。”
宋師傅拆下一條,秦師傅把它拿給朱甘棠看,指著榫頭給他解釋。
“手藝不錯,你看這些細活兒做得都很好。這麼小的榫頭,做得一點差池也沒有,很難得。”
這根木條厚有一寸,寬卻隻有三分,就是細細長長一條。在這麼窄的側邊上開榫鑿卯,那活可真不是一般的精細。
但這個考生完成得非常出色,單是讓兩位師傅都摸不出痕跡就可以看出來。
這邊秦師傅剛解釋了一句,那邊宋師傅就卡殼了。
第一根木條他很容易就
拆下來了,但第二根木條他琢磨了半天,它仍然牢牢固定在凳麵上,看不出半點可以拆開來的可能!
“我來試試。”秦師傅意外地說。
但是很明顯,他試也不行。搗鼓了一刻鐘,他正式宣告失敗。
“不行,不破壞結構,沒法把它解開。”
“這是什麼緣故?”朱甘棠問。
“多半是暗榫上裝了暗破頭楔,用來加固的。”宋師傅沉吟著說。
“有可能。”秦師傅點頭。
他們跳過這根木條,試著拆解下一個連接處。
如果這個地方也跟之前那個一樣的話,他們肯定還是拆解不了的,所以他們隻是稍微嘗試了一下。
結果這個是他們熟悉的一種結構:抄手榫。
看出它的結構之後,他們隻用一把小錘子就把它分解了開來。
“果然是抄手榫——咦?”秦師傅先是鬆了一口氣,但語意迅速一個轉折,上揚了上去。
“猜錯了。”宋師傅搖了搖頭。
朱甘棠一直以為自己雖然不會實操,這方麵的眼光和眼力是沒問題的。但現在聽見兩人說話,他隻能一頭霧水地追問:“什麼意思?猜錯什麼了?”
“前麵那個破解不了的結構,我們以為是裝了破頭楔固定,其實不是這樣的。”秦師傅苦笑一下說,“他比我們想的更加巧妙,你看這裡,他把第二根木條打穿,用一個十字跟第三根木條勾連了起來,形成固定。這樣既能夠加固,又不至於像破頭楔那樣,不破壞就無法解開。真的巧妙。”
他連說兩聲巧妙,是真的對這名不知名考生感到了佩服。
宋師傅也道:“應該猜到。這是徒工試,每榫另有加分。”
秦師傅和朱甘棠一起點頭。沒錯,不給考官看清楚,怎麼拿到加分?
有了這樣的把握,秦宋兩位師傅繼續拆解凳麵木條,遇到難解的地方就停下來討論,討論不清楚就先跳過去拆解下一條。
時間不知不覺已到深夜,兩位師傅一直非常專注,完全忘記了現在是在哪裡,是什麼時候,明天還要乾什麼。
朱甘棠也不催促,一直在旁邊認真看他們做事,聽他們講解,中途還主動站起來,去為兩位師傅添了新茶。
木條一共四十一根,最後全部被拆解了開來,一根根地放在了桌案上。
為了防止混亂,宋師傅還給每根木條編了號,額外注明了一下位置。
這時,兩位大師同時長籲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又抹了把額上的汗。
“四十榫,兩百分。”宋師傅簡短地做出判斷。
“凳腿和凳麵之間還有燕尾榫,第四十一種,還得再加五分。”秦師傅提醒。
“木凳從形態到結構無懈可擊,凳麵以木質紋理拚接成山水畫,意境深遠,堪為上品,可得滿分。”朱甘棠補充。
三人相互對視,同時苦笑搖頭。
基礎分滿分一百分,四十一種榫卯,每種五分,一共二百零五分。
光是這個木凳,這個考生就得到了三百零五分的高分。
雖然他們的“卷子”還沒有判完,但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不可能再有誰能超得過他,他已經穩拿今天這第一輪考試的第一名了!
“四十一種榫卯,種種不同,這……究竟是哪位大師調教出來的高徒?”秦師傅看著桌上一字排開的凳麵木條,內心的震驚仍然殘留在心中。
剛才漸漸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他們三個人每人都感到了極度的震驚。
那位考生一共用了四十一根同樣寬窄的木條拚成了那張木凳,木條之間全用榫卯連接,每一種榫卯全都不同!
看到後麵,就連兩位老師傅也覺得有些無語——這考生,分明就是在炫技啊!
“真的有這麼多種榫卯?”
這一夜讓朱甘棠認清了一個事實。
他離內行還差得遠,大半都還是個外行人。不過他也不矯情,有問題就問,非常虛心。
“普通木匠會十種榫卯,已經非常老道。高手木匠二十四種到三十六種,就足夠撐起一個五級木坊。但是榫卯變化可以說是不計其數,隻是各位師傅自有秘傳,輕易不對外宣示而已。”秦師傅感慨地說。
“看來這位考生的師傅的確是相當不凡了。不過能在學徒階段學會這麼多東西,這位考生也真是不簡單。”朱甘棠說。
“是啊,沒想到我們於水縣還有這種人才,未來的院試府試,可真是好看了。”秦師傅說。
朱甘棠和宋師傅一起點頭。
雖然三場考試才考完了第一場,但他們都絲毫也不懷疑這名考生未來的成績。
彆說通過縣試了,這一年的物首,多半也會被他納入囊中!
夜已深,許問躺在馬棚裡,雙手抱著頭,透過棚頂的縫隙仰望著星空,遲遲不能入眠。
沒有光汙染的天空就是明淨,一條銀河垂落下來,仿佛把星光注入了他的眼中。
他在回憶今天白天考試的情景。
今天考完之後,呂城問他用了多少種榫,他說他不記得了。
看呂城的眼神他就知道對方以為他在隨口敷衍,不過他其實說的是真的,他是真的不記得了。
今天的考試,他進入了一種非常奇妙的狀態。
他發現桐木空洞太大,沒有整材可用的時候,馬上就想到了拚木成麵的方法。
結果剛剛開始工作,他就發現這桐木的紋理非常有趣,走向濃淡不一,疏密有致,稍微拚合一下就可以成畫。
拚合木條當然除了榫卯沒有彆的方法,但用什麼樣的結構、用多少種都是問題,但也不是問題。
連天青說過,榫卯結構全來自於自然,世界有多大,榫卯結構就有多少種。
於是他隻教了最簡單最基礎的幾種,其餘的全讓徒弟們自己去思考。
呂城說的也許沒錯,連天青也許真的隻是在偷懶,但在許問看來,這無疑是一種最好的教學方法。
在今天整個製作木凳的過程中,整個世界都仿佛落入了他的腦中,無數靈感紛至遝來,而他唯一要做的隻是區分這些靈感,看它們中的哪些可以應用到手上的工作中而已。
他就像個小孩子,擺弄著手上的玩具,思考著怎麼把它拚得更有趣、更另類。
他沉迷於這種感覺。
他從來沒在工作中獲得過這樣的樂趣。
他手中在做的是一張小小的木凳,他心裡裝著的仿佛是一整個世界!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