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朱甘棠三人正站在城牆上俯視下方。
按例他們本來應該下去巡考的,但宋秦兩位師傅有自己的顧忌。
他們跟下麵那些師傅分屬於不同的門派,有著各自不同的傳承。工匠的傳統規矩,在其他工匠做活的時候,其他工匠是需要回避的。
越是有身份的師傅越是如此,對於未出師的徒弟倒沒有太多限製。
所以,即使是徒工試這樣的場合,他們也向朱甘棠提議不去巡考,隻看最終的成品。
朱甘棠不屬於這個階層,但他一向很尊重對方的習俗——當然,皇權至高無上,那又是不一樣的。
他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們的要求,甚至友好起見,表示自己也會同樣回避,跟兩位師傅一起在城牆上遠遠地看就行了。
兩位師傅非常感謝,現在跟他一起站在城牆上遠遠看著考場,話語裡也多了幾分大膽與真心。
”老實說,我還在擔心陸師傅。“
秦師傅首先開口,宋師傅在旁邊微微頷首,同意他的擔憂。
”陸大師不是不知分寸的人,該怎麼做,他應該清楚。”朱甘棠對陸清遠的感覺還是很好的。
“您是不知道,這種大師傅執拗起來,那真是……”秦師傅苦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還是人太少。”宋師傅簡短地說。
“沒錯,我們於水縣人傑地靈,是個好地方,就是這人實在是少了一點,好工匠也少。”秦師傅感歎說。
“不少了,光是這次徒工試縣試,就有一千多名少年參加,規模比去年大多了。”朱甘棠笑著說。
“那是皇恩浩蕩,叫泥腿子也看到了做工的好處。但這也是近年才這樣。這次應試學徒生一千一百多人,要選出二十三位師傅助力。偌大一個於水縣,竟然連二十三位符合條件的師傅也難找。”秦師傅歎氣。
“徒工試開始才不過三年,很多東西都隻能慢慢來啊……”朱甘棠望向下方,看著忙忙碌碌的人群,目光掃過,笑著指向一處說,“而且你們看,陸大師不正在那裡忙著嗎?”
三人眯著眼睛看向同一處,這裡離得比較遠,隻能隱約看見那邊的情況。
“做的好像是個大件?”
“是拔步床嗎?”
“嗯……不管怎麼說,真能做完的話,分數肯定是低不了的。”
“萬一做不完……”
“看他們進展似乎並不慢。”
“的確不慢,不過……這是不是有點太快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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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遠正興致衝衝,聽見許問的話,轉身問道:“等什麼?”
許問迎視著他,說:“我想請陸師傅給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定個標準,好讓我們跟著您的標準去做。”
“標準?”陸清遠不解地問。
許問點頭,把自己打算跟他說了一遍。
簡單來說,就是讓陸清遠製定標準化流程,考生學徒們按照標準工作,他按照標準檢查與驗收。
按慣例,木匠師傅乾活的時候經常會帶徒弟一起,但是徒弟們做的大部分都是邊邊角角打下手的活,主體工作都是由師傅自己來的。
大部分時候,師傅的手藝當然比徒弟的更好,主家也會額外要求某些部分必須由當師傅的親手來。
但今天這是徒工試,不是主家請人乾活,也就不存在什麼甲方要求。
更何況,師徒差異通常來自於標準模糊,有了具體細致的標準要求之後,徒弟們就能完成更多的工作。
“胡鬨!”陸清遠聽完,很不高興地說,“這哪有什麼標準?就是這圖紙,做的時候也要不斷來修,哪有畫成什麼樣就做成什麼樣的?”
標準化流程的前提是能夠製定標準,這對現在這些憑經驗做事的工匠來說本來就是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這一點,許問在看到陸清遠拿出的圖紙的時候就有些意識到了。
因此聽見他的拒絕,他認真地繼續解釋:“不,肯定還是有標準的。譬如這個三彎腿,床腿一共四個,就算上麵雕刻花紋有所不同,它們的尺寸與彎度也都是一致的。您隻要做出一個,其他三個都可以由其他人來完成,隻需要留出餘量來進行最後的雕刻工作就可以了。”
“……有點道理。”陸清遠不是不願意聽彆人說話的人,許問說得有道理,他就承認。
“還有這床架,一共六根柱子。跟床腿一樣,六根柱子肯定也是一樣的,同樣可以以一個為標準,來完成其他五個。”
就像這樣,許問把圖紙上所有的部件全部分了下類,在這個基礎上進行了標準化作業的安排。
聽著聽著,陸清遠撫摸著胡子的手停了下來,完全地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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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家具早已實現量產,機械化、流程化、標準化非常明顯。
許問采取的就是這樣的思路,用熟練的學徒工人代替機械,采用工廠式的管理方式,以求得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這張拔步床。
這節奏對陸師傅這樣的舊時代工匠來說有點不可思議,他細細思索,又覺得有點道理。
“這樣的話,速度上的確會提升不少……”陸清遠遲疑著說。
“這的確是比較高效的工作方法。”許問說。
“唔……”陸清遠又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頭,“行,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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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陸清遠這句話,接下來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卷進了一輛凶猛向前奔走的戰車裡。
按照許問製定的流程,陸清遠一個人需要在裡麵負責三個環節。
第一個環節是製作“標準件”,也就是留給考生們進行複製的那個樣品。
第二個環節是驗收,考生們根據原件複製出的配件符不符合標準,能不能使用,也是由他來說了算的。
第三個環節是細化。考生完成的配件是不能直接安裝到成品上的,要經過他的進一步完善與雕刻才行。
但是,這之後還有一步,就是將木材成品打磨上光,去除表麵的毛刺與雜質。這一步按照流程也是由考生們來完成的。
也就是說,陸清遠的工作將與考生們的工作穿插在一起,共同形成一個完整的流程。
許問跟他確認完流程的時候就問,這些工序對他來說是不是太多了一點。
那時候,陸清遠隻覺得可笑,跟他說這才哪到哪。就算沒有這個流程,所有的事情還不都得由他一個人來完成。
但流程開始之後,他才知道事情遠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簡單。他覺得自己像是隻被趕上架的鴨子,被逼著一直往前趕路。
一開始,考生們分組處理完櫸木,將成品木料送到他手上。
然後,陸清遠製作標準件,這個過程要快,因為考生們在旁邊等著接件複製。
考生們複製完,成批量地將配件送到陸清遠這裡,他一一驗收,有問題的要打回去重做,沒問題的簽字確認。
確認完,他就要馬上開始雕刻製作了,最後一個流程的考生同樣眼巴巴地等著,隻等他完成就立刻拿去進行最後的處理。
漸漸的,他有了一種感覺——來參加考試的不是這些年輕的考生,而是他陸清遠!
在這個過程裡,許問也沒有閒著。
他一邊主持管理整個流程,及時調整中間出現的一些問題,一邊像一個最普通的學徒生一樣,認真做著大家都在做的基礎工作。
櫸木、就算是白櫸,也跟他所熟悉的杉木和柏木不太一樣。
許問細細體會,有一種得到新玩具的感覺。
這樣做的確效率比較高,到中午短暫休息的時候,這張拔步涼床已經初見雛形,各部分的結構已經初步完成,看得出一些形狀了。
陸清遠終於歇了歇手,端起旁邊一杯茶。
茶是熱的,即使在這麼繁忙的工作裡,這些學徒工們也隨時注意著這些細節。
陸清遠笑了一笑,但看向前方這張將要成形的拔步床時,臉色卻又沉鬱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