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內家功夫?”
許問打完一套拳,身體表麵冒出了淡淡的白氣,他長籲一口氣,收勢立定,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問話。
許問轉頭看去,意外地叫道:“陸大師。”
一個老人抱著手臂站在月洞門口,正看著他。許問一看他就認出來了,正是他第二輪考試的臨場師傅陸清遠。
他恍然大悟:“是您把房子借給我們暫住的?”
“空著也是空著,有什麼關係。你這套內家功夫,是你師父教你的?”陸清遠問。
“對,它叫戰五禽,據說由華佗五禽戲演變而來的。師父說練這個能幫忙控製身體,對手藝有幫助。”許問沒有隱瞞,很坦然地說。
“戰五禽?好像在哪裡聽過……”陸清遠皺眉凝思,但這個記憶實在太久遠了,印象太淺淡,實在想不起來。
“聽這個名字,應該也能用來防身吧。”陸清遠放棄了繼續去想,問道。
“應該是。”許問回答。
“以後在外麵,還是要防著彆人一點,這種事情應該是你師父的獨門秘技,輕易不要對人說。”陸清遠突然告誡起了他。
許問笑了,雖然連天青說過被外人知道也無妨,但他還是很認真地回答:“是。”
陸清遠踱進院子,目光往四下裡掃了一遍,問道:“你覺得我這個院子怎麼樣?”
許問跟著他看向四周。
昨天來得太晚沒有留心,現在晨光漸明,院子裡的景致越來越清晰。
這院子不大,被黑瓦白牆圍著,牆邊幾叢修竹,竹下有石,石邊有蘭,整個環境隨意卻不零亂,幽雅異常。
“非常美。”許問真心實意地讚美。
“美在哪裡?”陸清遠追問。
“呃。”許問遲疑了一下,說,“無論走到哪一處,麵對哪個角落,看到的景色都像畫一樣。”
“你懂畫?”陸清遠追問。
“呃……不是很懂。”許問再次遲疑。
“你覺得什麼樣的畫才是好畫?”陸清遠繼續追問。
許問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
先不說他對書畫的確不算了解,陸清遠這個命題也太大太籠統了,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但現在被陸清遠用迫切的眼神盯著,許問覺得不回答也不合適。
他思考著以前上課時學到的一些內容、看書時看過的一些內容,以及連天青這一年裡講到的一些內容,緩緩道:“擁有優秀的技法、畫家對美的看法以及追求、對內心的描繪……”
陸清遠似乎沒有想到他能說出這些,一時間怔住了。他的眼神變得非常複雜,過了一會兒才問道:“那你覺得這些裡麵,什麼最重要呢?”
許問徹底地說不出來了。
天色又亮了一點。
師兄弟們紛紛起床,打著嗬欠出門,習以為常地跟他打招呼。
“許問,昨天弄那麼晚呢,你怎麼還是起這麼早。”呂城正在擦眼屎,一眼看見許問衣衫整齊,意外地說。
“習慣了。”這時陸清遠早已離開,許問從思緒中抽身出來,笑笑說。
“你衣服怎麼都汗濕了,你乾什麼了?”
“早鍛煉。”
“???”
呂城莫明其妙地看他,正好這時候周誌誠從外麵進來,看見他們都已經起床,立刻笑了起來:“正好,錢給你們拿回來了,拿去吧。”
連林林不在,許三就是大家的管家。他向周誌誠道了謝,接過錢,正在琢磨怎麼分,周誌誠又笑吟吟地開口說:“對了,徐老板覺得你們修得好,想再介紹生意給你們,也是差不多的活,要做嗎?”
許問去看其他人,發現所有人的臉一起全亮了。
這不光是可以賺更多錢的問題,關鍵是這還是徐老板對他們手藝的認可!
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工坊外麵獲得的認可!
“做!”許三征求了一下其他人的意見,毫不猶豫地表示。
“不過我想先去縣衙門口看一下……”有人猶豫著說。
“我也想!”
“嗯!”
大家紛紛響應。
昨天直到最後,許問做的桶都沒有漏水,朱甘棠讓放在縣衙門口展示,直到表麵出現水漬為主。
他們很想去看看,這個桶現在還在不在,如果在,能留到什麼時候。
“那就先去。”許三立刻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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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桶當然還在。
過了一夜,這木桶還跟過夜前一樣,乾乾淨淨,一點濕痕也沒有。
兩名軍士在旁邊守衛,不讓人靠近觸摸,但周圍還是擠滿了人。
一個木桶當然沒什麼好看的,普通民眾好奇地過來張望了一下就走了。但是對於木匠來說,不用桶箍,單靠榫卯能把木桶的防水做到這種程度,這手藝簡直絕了好嗎!
老師傅能做到這種程度都不愁沒大生意接,而它出現的地方還是徒工試,是沒出師的學徒娃娃做的!
“的確厲害,也不知道是哪個木場出來的。”
“那還用說,肯定是大木場了。”
“悅木軒、儀程坊、東都木坊,不是這三家裡的一個,我跪下來管你叫爸爸!”
一群木匠口沫橫飛地討論他們的來曆,後麵舊木場的徒弟們個個都是想笑又不敢笑。
“有點爽。”
“回頭張榜出來,要知道許問是五級工坊出來的,那個人是不是真得管彆人叫爸爸?”
“好想看哈哈哈。”
人群中呂城沒有笑,他的心情有些複雜。
小工坊是大師傅的臉麵。
但是誰又能知道,許問的成績跟姚氏木坊的大師傅一點關係也沒有,是一個幫工師傅調教出來的……
同時他一直有一句話想說而沒說出來。
無水榫,那不是姚師傅的獨門絕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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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弟們美滋滋地看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他們回到昨天晚上那家麵館,老板正在忙,一見他們就迎上來上下打量。
“看不出啊,小小年紀,活做得真是老道。”
他誇獎了一句,所有人的臉上同時露出了笑容,甚至還有點激動。
許問看見他們的表情,突然回憶起了自己剛剛開始工作時的情景。工資當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工作過程中獲得的認可。
古往今來,不管在什麼世界,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啊……
“就是有點,有點不大好,好看。”許三有點慚愧地說。
昨天晚上工作得太興奮,覺得自己修的椅子哪哪都好,現在回頭看,發現好幾張桌凳做得有點不大細致,有些地方榫頭都露出來了。
“這點算什麼。而且桌子凳子,結實就好!我試過了,太結實了,比以前還結實!”老板眉花眼笑,非常滿意。
接著,他果然又給他們介紹了幾個活,基本上都是他的同行,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太小的麵館或者飯店,位於縣城的不同位置所以競爭得不算太厲害。
這樣的館子,幾乎每家都有要修的桌椅。許問他們收費便宜,手藝著實不錯,老板推薦出去也很有麵子。
要修理的地方位於於水的不同位置,舊木場的學徒們也因此分成了幾隊。
許問捏了捏懷裡的荷包,問道:“哪家離書畫店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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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兄,你偏狹了。”
中年人就算皺眉的時候表情也格外溫和,他對著朱甘棠搖頭,很不讚同的樣子。
此時,他們正站在那張櫸木海棠拔步涼床的旁邊,朱甘棠剛剛給他講了這張床製作的前因後果,最後說了自己對它的一些評價與看法,沒想到招來了中年人這樣一句。
朱甘棠也沒動怒,對著中年人作揖道:“裘兄教我。”
“據你所說,這張床是一天之內完成的,有了這個,又何必強求其他?”中年人繼續搖頭。
“怎麼能不強求?絕品書畫,本應有更高要求!”朱甘棠有點激動。
“但這不是書畫。”中年人依舊溫和。
“但是……”
“書畫是用來欣賞的,床,是用來睡的。”
中年人一邊說,一邊掀下衣袍下擺,坐到那張床上,又躺了下去。
“結實無聲,大小合宜,是張好床。”中年人平躺在床上,甚至閉上了眼睛。不過隻過了一會兒,他就翻身起來了,“就是沒鋪被褥,有點硬。”
朱甘棠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
中年人抬頭看他,眉眼溫和,問道:“甘棠兄,你要去躺躺看嗎?”
朱甘棠安靜了一會兒,突然展顏一笑,說:“當然。”
他也躺了上去,閉上了眼睛。
天光透過海棠花格,在他臉上投下幽然的圖案。
“是張好床。”朱甘棠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