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百寶箱隻有尺許長短大小,不算太大,按照許問之前的設計,這十二個格子雖然上下左右高低都有,但擠在一起,大部分格子就太小或者太扁,甚至被其他格子擋住。
這樣的百寶箱,根本放不了什麼東西,就是勉強完成任務,談不上有用。
但箱子就是用來裝東西的,百寶箱的分格隻是為了讓東西更易於收納整理而已。如果箱子裡的格子反而會擠壓東西擺放的空間的話,那就是本末倒置,完全失敗的設計了。
所以,這一次設計,許問換了個思路,先一步去想:這個箱子是用來放什麼的?
他現在是個工匠,最熟悉的當然是各種工具,最需要置放的也是這種。
除了刨子鋸子這種大件,他們經常會用到一些刻刀、鑿子之間的小件,以及粘膠、洗劑等各種各樣的瓶瓶罐罐裝的材料。
以前這些工具大多是放在固定的麻布刀袋裡,一層層裹起來固定,瓶瓶罐罐放在另外的箱子裡。
現在看來,能不能做一個統一的百寶箱,把這些東西全部整理放在一起?
而且,百寶箱內部的格子是不是可以向外擴展,增加而不是縮減它的收納空間?
許問想得出神,良久之後,他重新提筆,畫下了第一根線條。
設計最重要的是思路,思路暢通之後,剩下的隻是技術問題而已。
而在製圖的技術上,許問已經相當成熟了。
一根根線條延伸出去,一個個最基本的形狀組合形成,每一個都是那麼簡練,每一個都是那麼精準。
一邊銅壺裡的水滴發出輕微的響聲落下,壺中水線向著他預先設定好的刻度逐漸逼近。
許問之前撰寫製作方案的時候,留給設計這個部分的時間其實是相當長的。
但他廢棄了一次設計圖重畫,這部分就顯得相當緊張了。
現在是九月中,秋意已漸濃,天氣頗為涼爽。
但布帷把這片空間遮擋得不太透風,長時間的專注工作,讓許問額上滲出了毛毛細汗。
他目光專注,渾然若無所覺,筆下的線條始終如同第一根一樣標準、堅定。
最後,當水線最終逼近刻度,將超未超時,許問長籲一口氣,直起了身子。
他用審視的目光看著眼前的設計圖——它不是一張單一的圖,而是由三張不同角度的整體圖和十餘張分解的局部圖共同組成的圖集。
小二十張圖紙完整表達了他的設計思路,比例尺和具體尺寸全部都非常正規地標在了一邊。
有了這樣一套圖,就算他自己不動手,把它交給彆人,也能夠毫無障礙地完成——之前他跟呂城,就是這樣合作的。
但現在是徒工試,接下來的步驟他必須要自己動手。
雖然最近一段時間他把大量的實際工作都交給了呂城,但自己也沒有一天怠於訓練。
現在實際動起手來,他一如即往地熟練,絲毫不現滯澀。
榆木已經去皮,接下來要把它分割成段,鋸成木板,打製成應有的大小。
由於需要雕花,木板的厚度會比最後的成品要厚一些,但由於要嚴絲合縫地扣進去,這部分的尺寸也一樣要求得非常嚴格,完全不能出錯。
雕花的樣子許問也設計好了。
相比起連天青最早布置給許問的那份作業,眼前這場考試的雕花可以說是簡單得要命。
連天青上手就直接交給他大師作品,那時候要完成的不僅是靈動有趣的花樣,還有獨特的風格。
許問至今也記得,當時自己查了多少資料,花了多少工夫。
但毫無疑問,那次作業帶給他的收益也是極大。
怎樣從局部圖案中還原出缺失的部分?
揣摩現有的局部圖案的樣式,從中推導出原創作者的風格與習慣,在此基礎上進行模擬。
模擬出的圖案可能跟原圖並不一致——也不可能完全一致,但它的宗旨就是以原圖為主,不能破壞,還要進行凸顯。
許問最早在對半成品百寶箱進行判斷時就已經得出了結論。
這是流水線製品。
當初陸清遠大師說得沒錯,流水線出來的量產製品多少會顯得呆板一些,更少工匠本人的靈性與個性。
這一方麵是量產本身的過程帶來的結果,另一方麵也是量產本身的需求造成的。
量產設計的一大要素,就是標準化。給每個部分劃出一條標準線,以嚴格的數據體現,上下浮動不能超出界限……無疑這會減少工匠肆意發揮的機會,但在效率上,遠遠不是工匠的個人創造能比的。
這個半成品百寶箱就是標準化製造的結果。許問甚至在上麵看見了一些熟悉的影子,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交給朱甘棠的那份建議書。
不過他並沒有多在意這個,很快就把重點放在了雕花本身的樣式上。
在看出它是流水線製品之後,他第二個得出的判斷是:這是孫博然本人的設計。
麵對這些考生,他的風格似乎又發生了一些變化。
不像他在京都時那樣繁複華麗端嚴,也不像他年輕時那樣輕俏靈動單一,而是將兩種相融合,趣味中帶有強烈的裝飾品,美觀卻又通俗。
看來他之前的判斷果然沒錯,孫博然並沒有跟他師父決裂,也沒有徹底摒棄年輕時的風格,隻是到了不同的環境,根據製作需求自然發生了變化而已……
皇宮內院,所需的風格當然跟民間小調完全不同。
就是不知道連天青看見這個會怎麼樣,喜歡呢還是不喜歡?
不過這對許問來說無疑是件好事。
孫博然,是他在這個時代最熟悉的工匠大師了。
一張張木板堆疊在旁邊,刻刀的刃尖切入木板的紋理,象牙一般的碎屑飛濺而出,煙花般四散。
清晰的雕花由淺入深地出現,不斷向外鋪展開。
榆木巧也是十八巧之一,在這一年以及許宅更多的延伸時間裡,它幾乎已經刻入了許問的骨髓,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此時,刻刀就像他手指的一部分,榆木就像他最親切的老朋友。
它的每一根紋理、每一寸質感,對他來說都熟悉到了極致,可以隨心所欲地將它變成任何一個模樣。
對材料的熟悉、對工具的熟悉、對創作風格的熟悉在此刻達到了高度的一致,許問已經完全沉醉了進去。